278. 死生之巔 從來未負(fù)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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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 無論是上修界還是下修界都在沸沸揚(yáng)揚(yáng)地傳著一件事——屹立數(shù)千年之久的天音閣法場第一次被劫。而劫囚者竟是天下第一大宗師楚晚寧, 他殺天音閣精銳十一人,傷百人, 攜重罪囚犯墨微雨離去。 有人說楚晚寧瘋了,有人說楚晚寧和墨微雨一樣, 都是衣冠禽獸。還有一些人因為當(dāng)時離得近,所以看清了細(xì)枝末節(jié),便憤然道——楚晚寧與墨燃的關(guān)系不對勁,他們之間有貓膩, 很臟。 但無論外頭如何議論,楚晚寧和墨微雨都沒再出現(xiàn)于江湖上, 無人知其下落。 天下最清正的宗師,帶走了天下最危險的惡鬼。 而后, 銷聲匿跡。 木窗半敞開, 細(xì)雪如酥, 簾櫳外苔痕新碧,落四五點殘花。 天音閣風(fēng)波已經(jīng)過去了四天, 外頭早已亂作了一鍋粥,評判什么的都有,而只有這空山之中, 才有些許安靜。 忽然, 有人自這空寂的林木深處行來, 走進(jìn)窗牖框出的彩墨畫卷間, 他掌一把寬大油紙傘, 抱一捆柴,推扉而入。屋內(nèi)很冷,他把木柴堆在火塘邊,往爐膛內(nèi)添了幾塊劈柴,將燒到有氣無力的火舌撥亮。 這地方年久失修,許久沒住人用了,雖大致收拾過,但空氣中仍彌漫著一股霉味。為此,他特意從外頭折了一枝含露白梅,帶回來擱在床頭。 楚晚寧坐下,看著窄榻上躺著的那個男人。 第四天了,還是沒有醒。 自那日從踏仙君手下脫身后,他用前世所習(xí)得的法術(shù)加上今生未曾損耗的靈力,總算將墨燃這一口氣吊住。但過了那么久,墨燃依舊昏昏沉沉,命懸一線,靈核也再不能被修復(fù)。 “這屋子還是我?guī)熥甬?dāng)初游歷時所造的,太久沒人住,總有些味道?!背韺幫哪?,神情專注,“知道你不喜歡熏香,但你不討厭花。我?guī)Я艘恢εD梅,應(yīng)該可以開很久?!?/br> 墨燃躺著,睫毛垂落。 他睡著的模樣顯得很安靜也很平和,是一生罕有的寧靜。 這幾天,墨燃一直都這樣安靜地沉睡著,楚晚寧在忙完該做的事情后,就守在他身邊,與他說話。 以前他們倆相處的時候,總是墨燃一個人講了一大堆,而他在旁邊聽。 沒想到,有一天說的人和聽得人會倒過來。 “外頭的結(jié)界都加固了,禁咒也都布下,不會有人找到這里?!背韺幍溃安窕鸷褪澄镆捕紟Щ貋砹?,一時半會兒不會再有別的事情?!?/br> 頓了頓,嘆息道“你啊,怎么還是不肯醒?” 他說著,伸出手,摸了摸墨燃的頭發(fā)。 塘火搖曳。他又坐在床邊等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到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都隨著陽光挪動了位置,卻還是沒有等來那個人的睜眼。 楚晚寧合落睫簾,輕輕嘆了口氣。 “既然你還想睡,那就睡吧……我接著昨天跟你講的故事,繼續(xù)講給你聽?!?/br> “對不起,你說過你喜歡聽睡前故事,可我什么都不會講……所以,也只能說一說我們之前經(jīng)歷過的事情?!彼徒蕹聊粫海瑴芈暤?,“嗯……昨天講到哪里了?……讓我想想。對了,講到上輩子發(fā)現(xiàn)你中了蠱咒,就一直想替你解開。” 楚晚寧說“但八苦長恨扎根太深,我做什么都已無濟(jì)于事。這輩子總算解了,卻沒有想過會變成這樣。” 他摸了摸墨燃冰涼的手背。 總也是那么冷。 他就這樣握著墨燃的手,輕聲與他說著這樣那樣的話語。 從前他們倆因為陰謀,也因為性格,許多話從來都不攤到臺面上來說,以至于陰錯陽差,就此陌路殊途。 楚晚寧很后悔。 如果多一些坦誠會怎么樣?一切會不會就此改變,自己會不會早一些發(fā)現(xiàn)墨燃已經(jīng)中了蠱毒。 是不是都可以回頭。 “你重活一世,一直想要贖罪。”楚晚寧閉上眼,嘆息,到最后,嗓音凝絕,幾不能言,“可是你還記不記得,你是怎么中了八苦長恨的?你想一想……墨燃,你想一想……” 你從來沒有欠過我。 從一開始,便是我欠了你。 求你了,醒來吧。 你若能醒來,你若能想起那些丟失的記憶,你就會知道……這一切的真相都始源于七年前,我閉關(guān)的那個雨夜。 —— 那是他與墨燃命運(yùn)改換的節(jié)點。是他人生中曾經(jīng)并不重視的一天。那一天,紅蓮水榭風(fēng)雨飄搖,雨水自屋瓦上湍急流過,雷鳴電閃,但他卻聽不見。 楚晚寧靈核薄弱,那一年正好到了要修復(fù)的時候。 為了能讓隨侍在身邊的弟子心安,他在閉關(guān)前就對自己施了泯音咒,而后靜靜盤坐于涼亭中,神識入太虛。 所以他瞧不見眼前的劍拔弩張。 那一天,就在他面前,在雷暴風(fēng)聲中,在紅蓮水榭里,墨燃和師昧對立盯伺著,墨燃的臉色蒼白,而師昧的神情陰鷙。 一個楚晚寧從前并不知道的真相,在夜雨中緩緩展開。 那次閉關(guān),拜入師門不久的墨燃因為“摘花”事件覺得委屈,放言說侍奉不好師尊,不想前來陪護(hù)。 可是少年人的氣話哪里能當(dāng)真? 輾轉(zhuǎn)兩夜,墨燃還是記恩不記仇,將心中的苦悶壓下,獨自去了紅蓮水榭,想要替師昧的班。 卻沒想到因為這場陰錯陽差,他撞見了那就此改變了一生的陰謀—— 師昧在對楚晚寧施蠱。 茫然,驚愕,恐懼,憤怒,失望。頃刻將五臟六腑內(nèi)燒穿。 他沖上前去,劈手奪下了師昧手中的利刃——低喝,如野獸呼嗥“你做什么?!” 師明凈只用了須臾驚訝,而后一雙溫柔而漂亮的桃花眼就細(xì)細(xì)瞇了起來。 他微笑“我道是誰,現(xiàn)如今這紅蓮水榭結(jié)界重重,只能進(jìn)我們?nèi)齻€徒弟,還有這死生之巔的掌門。少主也好,尊主也好,誰來了都麻煩,幸好是你?!?/br> 墨燃跑的急了,他喘息著,單薄的身子攔在楚晚寧跟前,夜風(fēng)吹著衣擺和碎發(fā)。 他緊緊盯著師昧的臉。 “你要趁師尊閉關(guān)干什么?你……你……”彼時的墨燃甚至根本不能相信,那個溫聲細(xì)語的明凈師兄會有第二張兇神惡煞的魔鬼臉龐,“你究竟是什么人?!” 師昧笑出了聲“阿燃好可愛,我自然是你的明凈師兄。不然我還能是誰呢?” 他瞧著墨燃護(hù)著楚晚寧的樣子。 一個新入門的弟子,那么渺小,不自量力。 像個蹩腳的玩笑。 “你不是說,你討厭師尊,再也不想見到他嗎?” 師昧因成竹在胸,不緊不慢地逗弄他,嘲笑他。 “我給你端抄手過去的時候,你可跟我說你恨死了師尊這種心狠手辣的人,怎么沒過兩天就改了主意,竟又來找他了。” “我若不找他,誰知你今日會做出什么來!”墨燃又是憤懣又是悲傷,“師明凈,枉我那時覺得你好,枉我那時信了你!” “哎呀,你自己這么好哄,怪誰呢?”師昧笑吟吟的,“一碗抄手,幾句溫言,就把你騙的死心塌地。其實你就是一條沒人要的狗,誰給你一根骨頭,你就跟他走了?!?/br> “……” “你又何必這樣瞪著我,怎么樣,抄手好吃嗎?” 墨燃已是齒寒,他的黑眼睛在夜幕里顯得又濕又冷,半晌后,喉結(jié)攢動“師明凈……你心竟是黑的?!?/br> 師昧仍是笑“黑的那是中了蠱的心,是生了病的心,我的心沒病沒痛,自然與此刻的你,此刻的師尊一樣,都是紅的。” 他頓了頓,細(xì)膩白皙的手指一旋,指端出現(xiàn)了一朵極其艷麗的花朵。那花朵含苞待放,還未打開,黑色的瓣葉,邊沿閃動銀光。 師昧執(zhí)著那一朵花,湊在鼻尖輕嗅。 鮮花美人,風(fēng)情萬種卻危機(jī)四伏。 令人不寒而栗。 墨燃喃喃著“你究竟要做什么……” 師昧掀起眼簾,睫毛纖長,桃花眼含波,漾著笑意,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其實跟你解釋也是沒有用,我只要施一個咒,你很快就會把今晚的事情忘記掉了,什么都不會記得。” 黑色的花朵鎮(zhèn)著他水蔥般的手指。 “不過,看在同門一場,也不是不可以告訴你?!睅熋琳f,“這是我母親催生的花芽,是我辛辛苦苦栽培出的八苦長恨花,若是無人欣賞,便要消失于世,我覺得也缺了些滋味?!?/br> “八苦……長恨?” “師弟,生有八苦,死亦長恨。這世上有一種魔族留下的花種,凡人極難培育,名為八苦長恨?!睅熋辽ひ魷匮?,“這種花,幼時要喝人血,盛開后,便需扎根人心,吸取心中的善良與溫情,滋長險惡與仇恨?!?/br> 他說著,親昵地?fù)崦^黑色的瓣葉。 “這塵世中再好的人,只要心里存有一絲一縷的不滿,都能被八苦長恨催生,漸漸的……變成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他眼中閃著蛇鱗般的幽光。 桃花眼轉(zhuǎn)動,盯住了正在打坐出塵的楚晚寧。 墨燃栗然“你想把長恨花種到師尊心里去?!!” “何必那么驚訝?!睅熋廖⑿?,“他是天下第一大宗師,你說,要是他變成了魔頭,力量會有多大?” “你瘋了?!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忍心……” “他冷血不近人情——不是你說的?”師昧淡淡的,“我把他變成你最討厭的樣子,師弟,從此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恨他了,豈不兩全其美?!?/br> 墨燃的頭皮都快炸了,脊柱因觳觫而陣陣發(fā)麻。 “你……荒唐……那是我一時氣話,我,我沒有恨他,你快放下,你別這樣害他……” 師昧饒有興趣地“為什么?” 為什么? 他那么好,紅蓮水榭的桌案上,全是他繪制的圖紙,造的機(jī)甲也好,武器也罷,從不是為了自己,都是憂心他人的性命安穩(wěn)。 他純澈,干凈,像是初冬時天空飄落的第一場新雪。 他雖然很嚴(yán)厲,有時不近人情,可卻會一遍一遍握著自己的手,教自己識文斷字。 會陪著自己習(xí)武,從白晝到黑夜漫長。 他愿意收下自己,從此墨微雨不再是孤苦伶仃,只有假的親人與幸福。 從此有了一個真實的身份。 ——楚晚寧的弟子。 “你不能害他……”墨燃焦急地,他想喚醒師尊,可卻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做,他只能執(zhí)拗地立在楚晚寧跟前,“他不能變成惡鬼,他那么好,如果你讓他殺人……他會難過的?!?/br> 胸臆中強(qiáng)烈的悲怒不知當(dāng)如何表達(dá),只能用最簡單最質(zhì)樸,甚至語無倫次的句子苦苦勸著。 就好像什么法術(shù)都還沒來得及學(xué)好,只能用瘦弱不堪的身子抵擋著。 讓一個善人殺人是極痛苦的事情。 在醉玉樓的大火中,他就已經(jīng)刻骨地感受到。 師昧打量著他,只覺得說不出的好笑。 “難過?到時候他成了那樣的人,就不會難過了。阿燃,你大可不必為此煩憂?!?/br> “可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為什么非要傷他?!” 師昧這次倒是沒有立刻答話,他垂落睫毛,頓了片刻,才淡淡道“因為我也有我必須要做的事情?!?/br> “……” “我需要最強(qiáng)的力量,為我所用?!睅熋撩蛄嗣虼剑澳悴粫??!?/br> 少年墨燃幾乎是在盡自己那一點可憐的力量,竭力說服著眼前這位高深莫測的師兄。 “師尊是怎樣的人,你不會不清楚,哪怕……哪怕你這樣對他,把他心里的善良全部磨光,讓他變成一個殺人魔頭,他也不會只聽你的話,為你所利用——你……你做不到的?!?/br> “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師昧輕笑,“哦,忘了告訴你,這朵八苦長恨花里,我融了自己的半片殘魂。只要花開心中,便會慢慢喜愛上我,一生一世,無法可解?!?/br> 墨燃悚然“你簡直是瘋了!!” 師昧施施然朝他們逼近。夜幕被雷電擦亮,轟鳴震響,映照著師昧傾國傾城的容顏。 “就像你說的,他那么好,為我所用,成為我的人,焉有不可?就算變成惡魔又怎樣。到時候他只對我一人言聽計從,癡戀于我,豈不絕妙?!?/br> 他知道楚晚寧此刻根本不會醒過來,也不會聽到他們二人之間的對話。所以他渾然不怕,好整以暇地說“師弟,讓到旁邊去吧。你以為你一個剛剛修煉出靈核雛形的人,能對抗得了我嗎?” 墨燃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我不讓。” 師昧只是笑,而后一個眨眼,他竟已鬼魅般掠到了墨燃身后,手已凌空懸于楚晚寧的發(fā)冠頂上,托著那一朵即將開放的黑色花朵。 “阿燃,你知不知道為了煉成這一朵八苦長恨,我付出了多少心血?我苦心孤詣,等的就是師尊閉關(guān)的這一天?!?/br> 他壓低身子,臉頰幾乎貼上了楚晚寧的側(cè)顏。 “他就要成為我的利刃,我的傀儡,要成為我的人了。你又能阻止什么?” 花落下。 命將改。 忽聽得少年厲聲,一力相阻。 “別碰他!!” “你真的很可笑?!睅熋翝u漸失了耐心,“你知不知道……” “換我吧?!?/br> 剩下的話就此斷在唇齒間,天邊一聲驚雷破空,焰電撕裂夜幕。 師昧瞇起眼瞳,問“什么?” 墨燃整個人都在顫抖。 他入門才那么一點時間,學(xué)過的法術(shù)少得可憐,他注定阻止不了師昧,也不知怎樣喚醒楚晚寧。 他手無寸鐵,更無所長。 唯余血rou。 所以他只能說“換我吧。” 師昧靜了一會兒,才一聲嗤笑“你知道你在講什么?” “我知道?!?/br> “八苦長恨花,是我母親嘔心瀝血、是我揉碎魂靈才培育出來的。”師昧直起身子,盯著墨燃的臉,“你算什么,就你也配?” “我……”指捏成拳,半晌,驀地將臉龐抬起,“我或許不配,但卻比師尊合適的多?!?/br> 師昧眼神中有一點點光斑閃動“……此話怎講?” “你說這朵花會催生人心中的仇恨。但是,若那個人心里干干凈凈,不懷絲毫怨懟呢?” 師昧靜默片刻,笑了“不可能。每個人心里都有冤仇,哪怕是北斗仙尊也不會例外。” 但他的手卻摩挲著長恨花的花瓣,漸生一股躁郁。 墨燃說的沒有錯,其實他這些年也在思忖楚晚寧是否可以成為長恨花的溫床——萬一這個人心底從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呢? 再培育一朵花又要耗費時間心血,更何況靈魂分裂實在太痛苦了,他并不想經(jīng)歷第二次。 墨燃見他猶豫,便上前一步“這么多年了,你見過師尊恨過任何人嗎?” “……” “你說長恨花會吞噬心里的善和暖……這些東西對尋常人而言,或許不是全部,但你應(yīng)該比我更明白師尊?!?/br> 雨越下越大,萬木蕭瑟。 “師明凈,你就不怕他漸漸地失去所有記憶,什么好的都不再記得,你就不怕被人發(fā)現(xiàn)端倪嗎?” 師昧驀地瞇起眼瞳。 瞳仁幽幽,似有蛇吐信滑過。 墨燃在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心如擂鼓,嘈嘈切切,比雨更急。 “我不知你要做什么,但是,如果你非要一個人獻(xiàn)祭,換我吧?!?/br> “你……” “我心里有恨,可以滋生。我沒有太多純粹好的回憶,哪怕漸漸缺失淡忘,也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br> 墨燃在極力說服著劊子手把刀刃轉(zhuǎn)而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如今還什么都不行,但是師尊與伯父都說過我稟賦高,靈力足……我可以做到的?!?/br> 他細(xì)細(xì)戰(zhàn)栗著,指甲沒入掌中,卻還是堅持著說了下去。 “我可以代替他,成為你想要的利刃和兇器。” “我可以代替他,成為你想造出的殺人惡魔?!?/br> “師昧。”他最后在師明凈面前站定,閃電驚鴻,驟風(fēng)涌起,吹得雨幕傾斜,斜打入亭。 一陣又一陣?yán)湟狻?/br> “換我吧。” 大抵是他切中要害,又或許因為師昧原本就不確定楚晚寧是否能讓八苦長恨花生效,再或者,墨燃當(dāng)年表現(xiàn)出的靈力實在空前絕后,他結(jié)出靈核的時間甚至比天之驕子薛蒙更快,快得令人眼紅。 總之,師昧幾番權(quán)衡之后,最終還是那一朵即將盛開的黑色蓓蕾,打入了墨燃心底。 做完這一切,師昧就坐在石桌旁,以手支頤,目光微微出神。 他并不理解這究竟是為什么。 墨燃為什么會替楚晚寧擋下這命中一劫?以生命、靈魂、未來與尊嚴(yán)。 他們明明才只有那么一年不到的師徒緣分而已。 他不懂。 師昧看著黑色的花蕊從墨燃的胸口融進(jìn)去,明明是那樣柔軟的瓣葉,卻似鋼針能穿透人的血rou,刺到深處去。 這過程中墨燃一直在忍,不吭聲,直到花蕊猶如某種長著奇怪觸手的蠱蟲,一個猛子鉆進(jìn)他的心臟,墨燃才終于嗚咽出聲,跪伏在了地上。 少年在自己面前顫抖,而師昧就那樣靜靜坐著,玉臂清輝,高高在上,看墨燃在自己面前痙攣,在自己面前嘔血。 “很痛嗎?” “咳咳……” 師昧饒有興趣地,目光依舊溫和“有多痛?我從來沒有給人施過這種咒術(shù),我真的很好奇……我的好師弟,被長恨花穿心的滋味究竟是怎樣的呢?” 他的目光猶如春水,一節(jié)一節(jié),流過墨燃伏在地上的身軀,最終落在墨燃蒼白的指節(jié)上。 墨燃的手指無意識扒著地面,指端都磨破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子。 “比挖心更痛嗎?” 墨燃沒有回答他。 痛是真的,但……卻比那一年臨沂城外亂葬崗上的苦痛要好太多。 比眼睜睜地看著至親死在自己面前,要好太多。 比親手刨開泥沙,將骨rou埋葬,要好太多。 “當(dāng)初……沒有保護(hù)好阿娘,現(xiàn)在,終于可以……可以保護(hù)好師父。” 目光渙散間,他這樣喃喃著。 那些最好的回憶在一點點地淡去,那些純潔無垢的過往在一點點地消殤,他眼前閃過那些少的可憐的美好記憶—— 某一年有人施舍給他與母親的一碗熱湯。 有個老農(nóng)夫曾經(jīng)愿意在雪夜里請他們進(jìn)屋取暖,烤火歇息。 同樣乞討要飯的孩子,與他分享過半塊撿來的rou餅。 段衣寒拉著他的手,帶他走過蜻蜓飛舞的秋日長堤…… 沒有恨,沒有凄苦,沒有不甘,沒有忐忑,沒有戾氣。 一切都是平和的。 是最純粹的美好。 他看到燈花下仔細(xì)繡著海棠手帕的自己,看到托腮坐在石桌前,笑著看師尊吃月餅的自己,他看到月下對酌,第一次帶梨花白給師尊的自己。 這些回憶,從此都要淡忘。 再也不會記得…… 從此仇恨將會滋生,回憶里那些溫柔的往事都會換了模樣。 從此他心中的熾熱將熄滅,再也沒有火。他眼里的春水將封凍,凝結(jié)成寒冰。 從此,他將與母親的遺言背道而馳。 段衣寒說“報恩吧,不要記仇?!?/br> 再也做不到了。 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他咬牙忍著臟腑撕碎般的疼痛,搖搖晃晃地想要站起來——踉蹌著,卻站不住,他便跪著,爬著,到最后痛到魂靈都在顫抖,卻仍是匍匐著,爬到了楚晚寧跟前。 “師尊……” 他哆嗦而可笑地掙扎著,蠕動著。 師昧原以為他想做什么,最后卻發(fā)現(xiàn)這個少年只是在竭盡全力,用盡最后的熱切與感恩,長磕而落—— 眼淚盈出。 “師尊,我很快……就要叫你失望了……” 夜雨飄零。 “我很快,就不再記得你的好,我再也不能……不能好好地跟你學(xué)法術(shù)了……你會討厭我,憎惡我……” 他在哭,在訴說著良識未泯時最后的話別。 可是楚晚寧聽不到。 他就在他面前,卻什么都聽不到。 “對不起,我那天折花,是因為想送給你。師尊,我今天來,原本是……打算等你醒了,就跟你道歉,把心里想的,都……都告訴你?!?/br> 嗓音沙啞得像是從喉嚨里和著血rou剜出來。 “師尊,謝謝你不嫌棄我,愿意收下我……” “我是真的,真的。” 心驀地抽籠,眼底已漫上血腥一片。那是八苦長恨花開始生根的跡象,也是鐘情訣開始生效的顯示。 額頭磕落,重重觸上地面,碾著地面。 泣不成聲。 “我是真的,很喜歡你?!?/br> 師昧輕輕嘆息著,神情似是有趣,又似是憐憫。 只不過他的憐憫也好,有趣也罷,都是淡淡的,什么都進(jìn)不到他的心底。 他最后走過去,掰起墨燃的臉頰,盯著墨燃逐漸混沌的雙目,輕聲問道“來,師弟,告訴我,你如今所求的是什么?” “所求……” 所求的是什么? 臨沂秋色,通天塔前。 段衣寒在笑,楚晚寧低眸。 樂坊的荀風(fēng)弱jiejie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眼中閃著熱切而激動的光澤,她對他說“阿燃,我很快就賺夠贖身的錢兩啦,我?guī)阋黄鹱?,我們離開這里,jiejie帶你去過好日子。” 墨燃昏沉中,卻仍是極力捕捉著這些如蒲草散去的回憶。 他喃喃著“所求報恩……不為……記仇?!?/br> 師昧便搖了搖頭,又等了片刻。 再問“所求為何?” 墨燃沙啞而執(zhí)著地“所求……有朝一日,能死于師尊之手?!?/br> 師昧愣了一下,繼而笑了起來“死于師尊之手?” “我不要當(dāng)魔頭……我不要去地獄……”他顛三倒四,反反復(fù)復(fù)地呢喃,“我不要只記得恨,師尊……” 他竟掙開師昧的手,伏跪于楚晚寧跟前,近乎是嚎啕著。他的雙目已是猩紅浸滿,意識越來越紛亂。 “殺了我?!?/br> 到最后,唯一重復(fù)的,只有這一個愿望。 “在我作惡的第一天……求你,就請你……殺了我。” 暴雨滂沱,吞噬盡了這茫茫黑夜中,少年困獸般嘶啞的哀哭。雷鳴電閃,竹林蕭瑟,紅蓮水榭所有的荷花都在這一夕之間殘落,墜入池中。 生有八苦,死有長恨。 意識失去之前,墨燃伸出顫抖的手,握住了楚晚寧的衣角,他仰起頭,呢喃著“師尊……你……理理我……你理理我……好不好……” 你理理我。 這世上有多少苦難與遺恨,都被湍急的風(fēng)雨遮去了呢? 過了兩輩子,終于得知了真相的楚晚寧再回首往事,依稀記得第二天,自己一個周天結(jié)束,自冥思中蘇醒。 金色的光輝灑入竹亭,水榭內(nèi)海棠和紅蓮都要已殘花落盡,昔日枝頭的芳菲,很快就將碾作泥塵。 雨已經(jīng)停了,楚晚寧眨了眨眼,轉(zhuǎn)頭看到師昧立在石桌旁烹茶,裊裊水霧升起,師昧的眉眼是那樣溫和秀美,見他醒了,師昧便笑。 “師尊?!?/br> “怎么還不去歇息?你都守了第三日了,去換墨燃吧。” 茶盞斟上,琥珀色的燙水像滿滿心事。 師昧奉茶于他,微笑道“今日還是我守著師尊罷,阿燃小孩子心性,被師尊責(zé)罰了,心里那口氣還是過不去?!?/br> 楚晚寧便怔了一下“他不來了?” 師昧垂睫,濃黑柔軟的睫毛簾子拂落,像是早春枝頭的兩簇嫩蕊,他“嗯”了一聲,說道“不來了,去藏書閣,幫著尊主整理書冊了?!?/br> 楚晚寧有那么一瞬的失神與悵然。 他原本打算借著兩人獨處的機(jī)會,與墨燃好好說一說折花之事,那日自己終是太過苛嚴(yán)…… 他從沒有遇過徒弟犯戒,事后想想,也覺得罰得太狠。 可是墨燃卻連見都不想見他,閉關(guān)也不愿來陪他。 楚晚寧闔落眼眸。 “師尊,喝茶吧。” 良久,他應(yīng)了,從師昧纖長白皙的手中,接過那一盞滿滿的香茶,吹開絲絲縷縷的霧氣,喝了一口。 茶太滿了,接過來的時候有點滴灑在了衣袍上。 師昧心細(xì)如發(fā),瞧見了,便笑“我有帕子。” “不必借用你的了。”楚晚寧取出一方繡著海棠的白帕巾,低頭拭去了未干的茶漬。 “好漂亮的手帕,瞧上去像是鎮(zhèn)里買的最好的那一款?!睅熋翜厝岬?,“師尊自己去買的么?” 有那么須臾,楚晚寧想說,不是,是墨燃送的。 是他繡的。 給我的拜師禮。 可是心情不好,并不想說,且又覺得自己這樣言語,莫名有些羞恥。 所以沉默了一會兒,楚晚寧也只是悶悶地“嗯”了一聲,便將帕子疊好,收回了襟內(nèi)。 收好帕子后,他輕輕嘆了口氣。 那一日,陽光燦爛,昨晚的凄風(fēng)楚雨只留下了落紅拂闌干,荷葉沾新露。 “昨夜的雨很大嗎?” 師昧侍弄著茶具,聞言指尖凝頓,瞳色幽深“嗯?” 楚晚寧把目光投向滿池芳菲,淡淡地“花都謝盡了?!?/br> 師昧便又笑了,把茶盞擺的仔細(xì),然后云淡風(fēng)輕道“昨夜下了場雷雨,喧鬧一陣,就停了。今天會是個好天氣,一會兒等地面干些,我就去把院里的落花都掃掉?!?/br> 楚晚寧便再也沒有說話。 天空朝霞絢爛,艷若織錦,再往遠(yuǎn)處看,萬里長空如洗,旭日東升時,金羽紛飛。 確實。 那是個難得的艷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