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9. 天音閣 與子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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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問道“你怎么能記得那么清楚?這都多久的事情了。” 他怎么會記不清楚呢?在上修界的姜曦記憶里, 是平淡無奇的半年, 在下修界的薛正雍記憶里,是感慨良多的一年。 而在墨燃的記憶里, 卻是漸趨絕望,度日如年的三十五天。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每一日都猶在煉獄。 當(dāng)年, 調(diào)價令一出, 人心惶惶, 段衣寒和孩子要不到飯,就只能靠撿爛菜葉子、發(fā)霉腐爛的米面墊饑。后來,食不果腹的人越來越多, 他們就連菜葉子也撿不到了。交困之中,墨燃忍不住對段衣寒說“阿娘,我們?nèi)ト屣L(fēng)門找他,討些吃的吧?” 段衣寒卻喃喃道“求誰都不能求他啊。” 沿街乞討賣藝, 點頭哈腰,賠笑吆喝, 都是逼不得已的營生, 但若是去求了南宮嚴(yán), 意味就不一樣了。 段衣寒雖窮困潦倒, 卻也不想破這最后一層底線。 她不肯,墨燃便也不再提了。 小孩子不惹眼, 身手又出奇的敏捷, 調(diào)價令頒布的第九天, 他終于在地里偷來一根白蘿卜。 段衣寒把白蘿卜小心翼翼地藏起來,每天只煮拳頭那么大的一點,兩人分著吃。吃到第八頓的時候,蘿卜已經(jīng)爛了,但因為許久見不到能果腹的東西,段衣寒又把剩下的一點爛蘿卜又對切,勉強再多應(yīng)對幾日。 到了調(diào)價令的第二十一天,他們吃光了最后一點蘿卜,再也找不到任何用以充饑的食物。 第二十五天。 天降暴雨,地里有蚯蚓鉆出,墨燃把它們籠在了一起,接了點雨水,煮著吃掉。 蚯蚓吃在嘴里滑膩的感覺令人作嘔,墨燃跟這些瘦不拉幾的小動物嘟噥著對不起,實在沒有東西可以填飽肚子了,要是熬過這陣子,蚯蚓就是他的恩公。天見可憐,他可不想再吃恩公了,這噩夢究竟什么時候才會過去…… 第二十八天。 墨燃發(fā)了燒。 小孩子哪怕天賦異稟,靈氣極高,但也經(jīng)不住這樣的饑餓與折騰。 段衣寒也早已沒有了氣力,眼神空洞。 這天,趁著墨燃睡著,她終于下定決心,起身離開棲身的柴房,慢慢走向了儒風(fēng)門高聳巍峨的仙城——她有自己的底線,寧愿死也不向南宮嚴(yán)乞食。 但稚子無辜,他還那么小,怎能陪她一同離開人間。 大殿內(nèi)的人此時已都面露惻隱,墨微雨有罪無罪權(quán)且不說,但當(dāng)年舊事,也實在是太過凄慘了些。 有人放緩了語調(diào),嘆息著問“討到了嗎?” “沒有?!蹦颊f,“運氣不好,去的時候,南宮嚴(yán)正在和他妻子吵架?!?/br>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那城主夫人一見到我娘,就大發(fā)雷霆,她性子烈,非但沒有給我阿娘一星半點的食物,還將她亂棍逐出了儒風(fēng)門。” “那南宮嚴(yán)呢?” “不知道?!蹦颊f,“我娘沒有提起他?!?/br> 可能是阻止過,也可能只是站在旁邊,愛莫能助的樣子。 墨燃不知道那天具體都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阿娘回來時,渾身都是傷疤。她蜷在柴房里抱著他不說話,后來就開始咳血,往外吐血沫和胃液,屋子里一片腥臭酸腐的味道。 第三十四天。 段衣寒已經(jīng)快不行了,幾乎說不出話來,也不流淚。 這天晚上,她自昏沉中蘇醒,竟恢復(fù)了些氣力??吹侥伎s在她身邊,試圖用瘦小的身子替她取暖。她便很輕很輕,很溫柔地對他說“小燃兒,要有辦法,回湘潭去吧。” “阿娘……” “回湘潭,去找荀jiejie,去報恩?!倍我潞畵崦嫉念^發(fā),“要去湘潭報恩,不要留在臨沂尋仇……聽阿娘的話,好好地……當(dāng)初阿娘來臨沂,欠了你荀jiejie好多錢兩,還不清啦……你回去,陪在她身邊,替她做些事情,討她開心。往后的日子,別人若是給了你恩情,就都要好好記著。” 墨燃含著眼淚,仰頭望著柴房中,她形容枯瘦的臉。 段衣寒的眼睛黑得發(fā)亮,甚至帶些葡萄般的紫。 “然后去報答。” 那是段衣寒臨死之前,替墨燃做的計較。 她生怕自己走后,孩子會走上歧路,所以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一定、一定要離開這個傷心地。 人若是有奔頭,就不會胡思亂想,不容易深陷仇恨的囹圄。 她給了他奔頭——報恩吧。 不要復(fù)仇。 第三十五日。 這荒謬的調(diào)價令終于在暴動中廢止,持續(xù)的時間,不過短短一個月零五天。 對于富庶的人而言,就好像一場鬧劇終于落幕了。臨沂滿城烏煙瘴氣,而他們在軟衾暖帳中伸著懶腰醒來,接過侍女端上的八寶香露漱口,剔牙,聽到調(diào)價令作廢的消息,也不過發(fā)幾句牢sao,打了個哈欠。 一切無關(guān)痛癢。 但對于墨燃而言,卻是再激動不過的事情。 自己不用憂心口糧了,于是街上的善心人又多了起來,墨燃討來了一個餅,甚至還有一碗稀到可憐的rou粥。 他一口都舍不得喝,小心翼翼地端在手里,他想快些趕回去,捧給病重的娘親。 rou粥這么好的東西,阿娘喝了,肯定能恢復(fù)過來吧? 他迫不及待地想用這碗粥救母親的命,但是他又不敢疾奔回家。這粥碗是裂的,旁邊一道大口子,要是跑得快了,潑出來該多可惜。 他就這樣又是雀躍又是煎熬地回到了柴房。 “阿娘——!” 他雙手捧著破碗,用臟兮兮的腦袋瓜子,小奶狗一般蹭開破敗的柴扉,臉上帶著笑,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多好啊,有rou粥喝了,阿娘很快就會好起來,終于春暖花開了,他們要一起上路,回臨沂去。那里歌舞升平,不會餓肚子,有一個姓荀的jiejie,他們終于不用再流離失所乞討為生。 多好啊,他們一起回家。 “吱呀”一聲。 門開了。 “她躺在里面。”丹心殿里,墨燃安靜寡淡地說。 旁人或驚訝于他的冷淡,或齒寒于他的冷血。 這個人,提起母親的死亡,竟然都是心平氣和的,沒有什么溫度,也沒有波瀾,甚至沒有眼淚。 但卻沒有人想過,要多少年的魂牽夢縈,寸斷肝腸,才能把傷疤磨平,得到這樣一張古井無波的臉。 “我喚她,她不醒。”墨燃說,“她再也不會睜眼,也再也喝不了那一口粥了?!?/br> 良久寂靜。 王夫人顫聲說“那……后來,你……你就一個人,回了臨沂?” 墨燃搖了搖頭“我去了儒風(fēng)門?!?/br> 有人“?。 绷艘宦?,說“你、你是去尋仇?” “我娘說,報恩吧,不要尋仇?!蹦嫉模拔覜]有想去尋仇,我只是想將母親安葬。但我沒有錢,來也來不及籌措,所以我去他府上,求他給些錢兩?!?/br> “他給了嗎?” 墨燃幾乎是笑了一下,說道“沒有?!?/br> “沒、沒有?可是按你之前說的,南宮嚴(yán)心里頭,多少還是有你娘親的身影的,怎么連個發(fā)喪的錢都……” 墨燃道“因為他發(fā)妻也在不久前尋了短見,去世了?!?/br> “什么?!” 姜曦瞇起眼睛“……南宮嚴(yán)的妻子確實走的很早,而且還是自殺……” “那個婦人當(dāng)初懷有身孕,丈夫卻在外頭與人糾纏,生下孩子之后,也總是爭吵不斷,日子過得極不如意。我阿娘那天去府上找他們,被她撞見之后,她便愈發(fā)狂怒,據(jù)說她那時候拿刀子刺了南宮嚴(yán),把南宮嚴(yán)惹急了,說要休妻?!?/br> 墨燃微作停頓,而后說道“她受不了,那天深夜里,就自縊身亡了。她走的比我母親其實還早幾天?!?/br> 聽到這里,眾人已不知說什么好,當(dāng)初風(fēng)流浪蕩公子的一段露水情緣,最后鬧得佳人香消玉殞,自己亦是家破人亡,世上因果循環(huán),大抵如此。 “我出現(xiàn)的時候,南宮嚴(yán)正在被掌門訓(xùn)斥,他妻子的家人也來了,是臨沂赫赫有名的商賈巨擘。”墨燃道,“南宮嚴(yán)早已被罵的狗血淋頭,心中惱恨不已。陡然見到我,哪里還有什么好脾氣?!?/br> 王夫人最是心軟,雖已知墨燃并非血親,但也是心下痛惜,垂淚道“燃兒……” 這段往事,墨燃實是不愿多提。 南宮嚴(yán)當(dāng)時的嘴臉,在場憑吊的那些人的嘴臉。 還有南宮夫人的靈堂——金紙銀花,紙扎小童,堆成山的靈器用具,錦繡招魂幡,漆黑發(fā)亮的金絲楠木棺槨,太多的東西。 幾百個人跪在兩旁為那個自尋短見的女人守靈,哀哭。 長明燈添著抹香鯨油,九十九卷心字盤香默默燃燒,風(fēng)吹煙散,香粉簌簌。 太熱鬧的場面。 而他母親呢? 湘潭樂仙段衣寒,只有一件脫下了或許就再不能穿上的破衣,一個骨瘦嶙峋的幼子。 她連裹尸的草席都沒有。 “命中三尺,你難求一丈?!?/br> ——那是南宮嚴(yán)憤怒至極,絕望至極下,對墨燃說的話。 然后這個男人在掌門的注視下,在岳父母的盯伺下,把私生子狠狠地推搡出門,拒而不認(rèn)。 南宮夫人死了,當(dāng)配描金漆紅的彩棺,瑪瑙香珠,雪寒壽衣保尸身不腐,絲帛覆面,綢緞?wù)谘?,駕鶴登極。 段衣寒死了,一具尸身,一人傾淚,陰陽兩隔,再無其他。按南宮嚴(yán)的意思,她連一具薄木棺材都不該奢求。 所以,誰又敢說,人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呢? 命運從一開始就是不公的。 到最后。 她仍肌如玉。 她已朽成泥。 “我把她拖去亂葬崗,落了葬?!蹦剂攘葦?shù)字,輕描淡寫。 他沒有細(xì)說自己是怎樣哀求過路君子載他們一程,又是怎樣將那腐爛發(fā)臭的尸身花了十四天,拖到城郊。 他也沒說自己是怎么用手撥開亂石,碎土,將母親瘦小的身體埋葬。 墨燃不習(xí)慣在人前訴苦。 他一直都是個把過去埋得很深的人,不到逼不得已不會輕言。 他早已在人生最初的那十幾年里,受盡了屈辱,惡意,白眼,毀謗。他一顆心堅硬如鐵,別人怎么看他,他都無所謂。他根本不屑于有人同情他。 “然后我就去了湘潭。” 他再也受不了臨沂這個地方,有一日,躲在出城道士的板車后頭,籮筐里,偷偷混出了城。 他開始按母親叮囑的,往湘邊走去,走了半年時間,從盛夏,到初冬。鞋子破了,那就赤著腳走,到后來腳底都生出了厚厚的繭。 就這樣一路走著,問著,當(dāng)他走到無悲寺外的時候,他終于因為凍餓交加,撲通一聲栽倒在了草堆里。 “阿娘……”小小的孩子伏在地下,凌亂的烏發(fā)下是一雙渙散的眼。他望著那茫茫天地。 下雪了,今冬初雪。 “我要來見你啦……對不起……我撐不住了……” 雪花輕盈落下,嘆息般柔婉,覆去他的眉眼。 恍惚間有腳步聲臨近,窸窸窣窣,緊接著一雙手扒開草叢,他聽到一個青稚的嗓音“師尊,你快來!你快瞧瞧他,他這是怎么了?” 過了一會兒,一雙芒鞋走近,有個男人在說話“你別管了,先回去吧。我來看看他。” 那男人的嗓音沉和疏冷,沒有太多感情。 墨燃本能地覺得害怕,他本能地覺得那個少年親近,而那個男人冰冷。他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想要活下去的欲望令他抬起手,虛弱地拽住了眼前那個年輕人的衣角。 還沒說話,眼淚就先淌了下來。 “飯……” 好餓,求求你,我想吃飯。 被他拽住的少年正是當(dāng)日與懷罪一同下山的楚晚寧,楚晚寧怔住了“什么?” 墨燃勉強抬起一張污臟到不行的小臉,顫巍巍地做了個扒飯的姿勢,喉頭吞咽著苦澀。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是暈眩的,耳朵里也嗡嗡作鳴。 他流著淚,哀哀乞求著眼前人。他知道如果這個小哥哥和曾經(jīng)他遇過的許多老爺少爺一樣,棄他于不顧,那么他一定活不了了,一定就會咽氣。他是真的再也受不住了。 “吃……” 后來,楚晚寧喂給了他一壺米湯。 一壺湯,救了一個瀕臨餓死的人。 喝了米湯后,墨燃就離開了無悲寺,他那時候腦子昏昏沉沉,對于“恩公哥哥”的相貌,他只記得有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眼,睫毛很密很長,其他就再沒有什么印象。 不過,從無悲寺到湘潭的日日夜夜,他都披著恩公哥哥脫給他的那件斗篷。他那時候身板小,一件少年人的衣服在身上顯得格外笨拙滑稽,尤其是把帽子戴上后,帽檐幾乎能遮住他整張臉。 路上總有衣食無憂的小孩,依偎在父母身邊,笑嚷道“爹,娘,看那個小叫花子,他穿的那是什么呀,真好笑!” 墨燃也并不生氣。 旁人的冷嘲熱諷對他而言算什么呢?他只感激于這件不合身的斗篷能給他遮風(fēng)避雨,能給他方寸溫柔。 他披著它,下雪的時候,雪花落不到他身上。夜深的時候,黑暗進(jìn)不到他心里。 而每當(dāng)夜幕降臨,他就生一從火,抱著膝蓋坐在火塘邊取暖,他把斗篷罩于頭頂,整個人縮進(jìn)去,自溫柔的絨邊下望著融融橙焰。 斗篷很暖,像是阿娘的懷抱,也像是恩公哥哥的那雙溫柔鳳眼……小小的孩子就這樣蜷縮著睡過去,睡夢里甚至能聞到些斗篷上淡淡的香味,如同倚著一株開至荼蘼的海棠花樹。 此時回頭去看,無怪乎自己總覺得楚晚寧身上的味道很好聞,只要枕榻間有他的氣息,自己就總能睡得安心無比。 也無怪乎第一眼在通天塔下看到玉衡長老,就覺得那雙垂落的鳳目極溫柔。好像在哪里見過一樣。 原來一切都是有因果的。 他與楚晚寧……原來那么早就說過話,有過體溫的接觸,他甚至還舔過楚晚寧的手心。原來那么早,他就聞過了楚晚寧衣服上的花香,原來他一直尋找的恩公哥哥就在身邊,死生不曾遠(yuǎn)離。 墨燃垂落眼眸,在這清冷冷的丹心殿中,竟因此生一絲暖意。 不過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墨燃在心里想著,既是酸楚又是甜蜜,他把這個秘密揣在心里,誰也不告訴,也不會說與眾人聽。 他深吸一口氣,頓了頓,繼續(xù)道“到了湘潭之后,我依照阿娘的遺囑,找到了荀風(fēng)弱?!?/br> 那時只有五歲的小燃兒,裹著厚厚的、屬于少年楚晚寧的斗篷。 斗篷的衣擺拖在地上,早已臟了,小孩子從絨毛里探出一顆臟兮兮的鳥窩腦袋,仰著面黃肌瘦的小臉,輕聲問“請問……荀風(fēng)弱jiejie,在這里嗎?” “荀風(fēng)弱?”被他拉住的那個伶人笑出聲來,好奇地上下打量他,“樂坊花魁?雖說咱們這里賣藝不賣身吧,但沖著荀姑娘風(fēng)頭來的,幾個不是喜歡她的相貌多過喜歡她的歌聲?小弟弟你才多大,居然知道找她?” 墨燃睜著眼睛,眉目疏朗,壓根沒有聽懂她的話。 但那姑娘眼里的嘲笑卻是赤露的,墨燃因此顯得很赧然,他緊緊揪著自己斗篷的領(lǐng)襟,漲紅著臉“拜托你,我想見荀jiejie。我,我娘讓我來找她……” “咦?你娘是誰呀?” “我娘姓段,叫段衣寒……” “??!”歌女色變,退后一步,以帕掩口,連原本疏懶的桃花眼都驀地睜圓,“你,你是段樂仙的孩子?” 段衣寒當(dāng)年名動四方時,從不作威作福,還時常把多余的首飾錢兩分給那些年老色衰,歌喉亦不復(fù)從前的姐妹們。因此這個伶人聽到他是段姑娘的孩子,立刻換了態(tài)度,忙將他帶去花閣暖房,見到了在房中高臥的荀風(fēng)弱。 掩上門,墨燃便朝荀風(fēng)弱拜下,原原本本地將事情原委都告知了她。荀風(fēng)弱心下大慟,淚濕羅裳。 她當(dāng)即找到嬤娘,表示要墨燃留在自己身邊,嬤娘原本不肯,但禁不住花魁幾番央求,而且她打量墨燃一番,覺得這孩子好歹能替樓里做些事情,于是便勉勉強強地答允下來。叫花子入樓怕惹晦氣,按規(guī)矩要把曾經(jīng)的一身行頭都燒掉,再徹徹底底涮洗干凈。 洗澡沒問題,可說要燒衣服的時候,墨燃卻哭了。 “哭什么!往后又不是不給你買新的!”嬤娘拿水煙槍不耐地敲著墨燃的頭,“識趣點,老娘給吃給住,旁人笑還來不及呢,瞧你這窮酸樣!” 墨燃怕連累荀jiejie,她已經(jīng)為他說盡了好話。 于是他就咬著嘴唇死命忍著,揉一雙紅通通的眼,站在火堆前不出聲地抽噎。 他那時候真的很想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為什么他只是想留下一件舊衣而已,可因為他微弱,因為他卑賤,因為他是個臭要飯的,為了不給人招惹晦氣和麻煩,他就只能地由著別人把它從自己身上扒下來。他不能掙扎,不能說“不”,甚至連掉眼淚的權(quán)力都沒有。 它曾經(jīng)給了他那么多溫暖,寄托、依靠。為了給他遮風(fēng)擋雨,已臟的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如今他有落腳的地方了,或許再也用不到它。他只是想將它小心翼翼地洗干凈,疊整齊,哪怕從此不再穿,壓在小箱子底下也好。它是他的朋友啊,不止是一件舊衣。 可萬事不由他。 轟地一聲,臟兮兮的斗篷被投入了烈焰里,丟它的人不過信手棄物,末了還嫌手臟??蓪δ级?,那卻是一場火化,一場葬禮。 他眼睜睜看著。 火舌轟然上竄,塵世壯麗模糊。 —— “慢點喝……不夠還有……” “你是哪里人啊……” 耳邊猶有那個少年的溫和聲嗓。那是他卑弱人生中得到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善意。 都成灰了。 墨燃就這樣拜了醉玉樓的嬤娘為干娘,他還隨干娘得了一個義姓,姓墨。從此就成了樓里的打雜小廝,總算過了段安生日子。 不過,好景不長。當(dāng)時荀風(fēng)弱年歲已經(jīng)不小,按樓里的規(guī)矩,樂坊雖不比青樓,但到了年紀(jì)的,若是沒有賺足一筆“自憐費”,那么姑娘們的初夜,將交由嬤娘賣給那些公子富商。 荀風(fēng)弱不愁,她早已為醉玉樓賺得盆滿缽滿。 “還差十五萬金。”荀風(fēng)弱當(dāng)時笑吟吟地對墨燃說,“小燃兒,待你jiejie我賺夠了錢,就可以贖身啦。jiejie帶你過好日子去?!?/br> 墨燃被發(fā)配在伙房,平時很少能見到她,嬤娘存了心不讓樓里的人拉幫結(jié)派,因此荀風(fēng)弱和墨燃見面,總是悄悄的。 她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臉頰,然后塞給了他一把糖果“噓,拿去吃??上也荒芙o你錢,會被發(fā)現(xiàn)的。干娘眼睛多毒啊,嘿嘿?!?/br> 墨燃就咧嘴笑,露出一口缺了奶牙的嘴“嗯,謝謝荀jiejie?!?/br> 但是,荀風(fēng)弱還差十五萬金就能贖身,這件事嬤娘心里能不清楚? 她面上雖八風(fēng)不動,心里卻十萬火急。 失了荀風(fēng)弱,就失了醉玉樓的大半錢財來源,那嬤娘便盤算著,在荀風(fēng)弱走之前,定要好好再血賺一把。 當(dāng)時垂涎荀風(fēng)弱美色的有不少大戶,開出的都是天價,足以讓嬤娘坐躺吃一輩子。嬤娘最終動了歪心思,背著荀風(fēng)弱,與一個財可通天的富商定了契。兩人趁著上元節(jié),荀風(fēng)弱坐樓彈曲,給她送一盞添了迷藥的茶,然后帶到房間里…… 墨燃那天煮了湯圓,小心翼翼地端去暖閣,送給荀jiejie吃。 他還沒進(jìn)去,就聽到屋內(nèi)濃重的喘息聲,墨燃一驚,推開門扉,一股濃重的瑞腦熏香味撲面而來,熏得他幾欲嘔吐。 昏沉沉的光暈里,他看到一個油膩膩宛如五花rou的富商,口角流涎,衣襟大敞,正在無力掙扎,渾身酸軟的荀風(fēng)弱身上聳動著。 “當(dāng)啷!” 湯圓瓷碗碎在地上,墨燃沖進(jìn)屋內(nèi),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他自幼稟賦便很驚人——他將那富商一通怒毆,然后緊摁著那個胖子,朝已經(jīng)哭得梨花帶雨,驚得不知所措的荀風(fēng)弱大喊 “jiejie,快走吧!” “可是你……” “你快走吧!我不能走,我得抓著他!你要是再不走,等嬤娘來了,咱們都得交代在這里,你快走!快走!你走了,我馬上就逃!” 荀風(fēng)弱是他的恩人。 墨燃讓她遠(yuǎn)走高飛,逃離越州,從此別再回來。 那天,他終于做了一回英雄。 荀風(fēng)弱向他哽咽作揖,逃出樓去。但墨燃卻沒有來得及離開。嬤娘聽到動靜,很快就帶了人上來,而一上來,就看到墨燃竟然出手打了貴客,又放走了花魁,氣的面目扭曲,幾欲嘔血。 嬤娘有個兒子,年歲和墨燃相仿,那兒子心思歹毒,一肚子壞水,見娘親氣的厲害,便心了個主意——小孩的惡毒有時候是那么天真又可怖。那個男孩子用懲罰牲畜的方式來懲罰這個惹怒了自己母親的同齡人。 他找來一個狗籠子,讓人把墨燃關(guān)在里面?;\子里狹窄逼仄,墨燃在里面只能蹲著,不能躺,不能站,他們像喂狗一樣喂他殘渣冷飯,就這樣整整七天。 七天,墨燃被困在荀風(fēng)弱的舊屋里,屋內(nèi)熏香的氣息和男人體液的腥臭味混在一起。 他蹲著,佝僂著。 聞著這昏昏沉沉,甜甜膩膩的味道。 想吐。 七天。 從此他聞到熏香就惡心,從骨頭縫里漫出恐懼與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