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 蛟山 永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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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的武器已刷刷亮出, 薛正雍將薛蒙護在自己身后, 面色極差“蒙兒你別過去, 你在爹后面好好站著!” 方才眾人看到武魂之陣,自然不會想到要去打破,因為武魂之陣一旦旁人破了, 徐霜林靈力迅速委頓,很可能馬上就會死去, 而他們還有話要問他。 誰都沒有料到徐霜林居然在武魂之陣的下方, 還藏著一個陣法。 那會是個什么陣法? 是用來逃生的空間裂縫?還是魚死網(wǎng)破的兇悍血咒。 楚晚寧抬手, 在眾人和那個陣法之間落下一道屏障。 南宮駟當著他的面死去, 他不想再看到有更多年輕的修士命殞于前。 楚晚寧道“都當心,不要冒進?!?/br> 天色陡暗,云氣聚合, 原本高懸的明月被翻墨般的濃云所遮蔽,霎時間飛沙走石,亂塵迷眼。 徐霜林一襲潔白單衣, 站在卷地忽起的狂風中,忽地朝他們咧了咧嘴“多謝聽我閑言碎語那么久, 謝了謝了,諸位, 陣法開啦?!?/br> 他說話間,那只枯爛的鬼爪反手一指, 那黑色的陣法猶如騰云踏浪的飛龍, 瘋狂涌入他的掌心之中, 這一層陣法被收回之后,露出下面那道流淌著五彩華光的咒陣。 薛蒙驚道“這是什么陣?” “是重生之陣嗎?”這是薛正雍扭頭問無悲寺的玄鏡大師的,但大師搖了搖頭,“我派雖有懷罪通曉重生一道,但他從不在人前施展,因此老僧并不知曉。” 眾人都緊盯著那個陣,一個個都似拉到極致的弓弦,他們伺伏著徐霜林的丁點舉動,空氣安靜到了極致,唯有烈風呼嘯而過時詭譎的聲響。 他們是一鍋看似平靜,其實燒到極熱的油。 只消一滴水—— “是尸魂陣?。 ?/br> 忽然一聲暴喝。 石破天驚,翻沸炸響。 是寒鱗圣手華碧楠第一眼認出了法陣,他大喝道“尸魂陣?。⌒焖诌@是要召出羅楓華的尸魔,與我們同歸于盡!快!絕不能讓陣法成形??!” 聽到尸魂陣三個字,幾乎所有人都亂了陣腳,他們都知道那是一種僅次于三大禁術的邪門秘法,是一種藥宗邪術,作為天下第一藥宗大師,寒鱗圣手所言絕不會錯。 同樣是擅長用藥的人,姜曦從小就對尸魂陣三個字如雷貫耳,因此他比尋常人反應更快,幾乎是一個搶身就掠到結(jié)界前,銀凰掣出,靈力爆滿,狠狠向結(jié)界中心擊去! “錚!” 刀劍碰撞,花火四濺,徐霜林竟在那一瞬間迅速閃現(xiàn)于尸魂結(jié)界前,拔刀格擋住了姜曦的武器,眼中寒光凌冽。 “我余生所求皆在于此,你別想再靠近半步。” 姜曦暴怒“你余生所求,就是魚死網(wǎng)破嗎?” 徐霜林咬牙道“一派胡言!”他制著劍的手在不住顫抖,青筋暴突,臉頰漲得通紅。 姜曦道“你已遍體鱗傷,就算煉成尸魔又能怎樣?多拉幾個陪葬?” “什么尸魔?什么陪葬?!你睜大眼睛給我看看清楚,這哪里——” “刷!” 就在姜曦牽制住徐霜林的時候,不知由哪里射來一道灌注著靈力的羽箭,朝著兩人身后的結(jié)界極速刺殺而去。 “不要——!” 一直以來都老神在在的徐霜林,在今晚第一次發(fā)出了悚然至極的慘叫,“住手!!” 幾乎就是在他這分神的瞬間,徐霜林被姜曦落劍劈中,剎那間鮮血狂飆,他痛的猛然跪落在地,但眼神瘋狂而絕望,看的卻不是自己被斬斷皮rou,露出白骨的胳膊,他目眥盡裂,朝的卻是結(jié)界方向。 他臉上還濺著點點血污,眼珠子暴突著,嘴唇不住哆嗦。 那樣的怖懼神情,無論是昔日的南宮絮臉上,還是后來的徐霜林臉上,都沒有出現(xiàn)過。 他顫抖著,掌心維持著打出靈力的姿勢。 這一擊,他幾乎是用盡了全力,只為將那支冷箭阻于陣法前。 他成功了。 徐霜林喘息著,被姜曦砍傷的胳膊在不住往外涌著鮮血,嘴角更是不住地滲出血沫子,但他看到那支羽箭被成功阻擋,碎裂在他的靈力之下時,他青白的嘴唇抖動著,竟擠出一絲笑來。 這時候,墨燃聽到師昧在自己身邊輕聲喃喃了一句“這……這不是尸魔之陣啊?!?/br> 他這句話被黃嘯月聽見了,黃嘯月捻須冷哼道“小小年紀,你也不害臊?寒鱗圣手說是尸魔之陣還能有錯?” 師昧卻堅決地搖了搖頭“尸魔之陣不是這樣的?!?/br> “我說你這人,是藥宗圣手眼睛毒,還是你眼睛毒?” 師昧正欲再說,墨燃卻按住他。 “師昧,別跟這老頭多廢話?!蹦嫉?,“你可確信這不是尸魔之陣?” “只是像而已,但絕對不是,尸魔之陣是有魚鱗光澤的,這個陣法上雖然有光,但卻是連貫的,不是片狀?!?/br> 這時,陣法之前的姜曦怒道“南宮絮,你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么藥?!” 徐霜林根本不理睬他,那陣法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華,他拖著殘損不堪的身子,一路來到法陣前,鮮血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他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明顯,法陣的華光照亮了他的面龐,竟生出了些意氣風發(fā)的味道,一瞬間恍若裘馬少年。 他喃喃道“就快了……” 抬起手,輕觸上陣法的表面,指端落下,漣漪泛起。 他像是即將見到一個失散了多年的故友,闊別許久的親人,猙獰的傷和腐爛的rou身都不能阻止他的快慰。 他眼睛明亮,不住念叨著“就快了……就快了,還差一點點……” 周圍涌動的狂風忽然止熄,濃云散去,圓月當空。徐霜林滿懷希望地睜大眼睛,他又在抖,但這次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激動,不可遏制的激動。 “師父……” 眾人發(fā)現(xiàn)結(jié)界之中忽然金光浮動,而后浮露出一顆晶瑩的靈核,結(jié)界不斷地向靈核中心輸送著光華,千絲萬縷,漸漸凝化成人形—— “是羅楓華?!” “是羅楓華!” 死去多年的羅楓華便就這樣出現(xiàn)在儒風門的招魂臺上!那流淌著金光的結(jié)界里浮現(xiàn)一株開著花的橘子樹,白色的花瓣紛紛揚揚飄落,羅楓華一身儒風門的天青色鶴麾,正坐在樹下,閉目彈著箜篌。 他還是一個虛影,一個模糊不清,鏡花水月般的景象。唯有那顆從地府得來的再生鬼胎靈核是真實的,在那具虛無的軀體之下散發(fā)著光芒。 “潭間落花三四點,岸上弦鳴一兩聲?!?/br> 輕輕淡淡的男子嗓音,寵辱不驚地從靈核中心傳來。 花樹下的羅楓華在信手續(xù)續(xù),輕聲唱著一首蜀中的曲調(diào)。 “弱冠年華最是好,輕蹄快馬,看盡天涯花………” 忽有一個沙啞的嗓音和羅楓華虛無縹緲的聲音糅合在一起,竟是徐霜林在迎合相唱,那嗓音哽咽,太難聽了,猶如破鑼,猶如爛鐵,卻還是那樣固執(zhí),那樣旁若無人地應和著。 “這,這就是尸魔?”薛正雍怔愣著,“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與他懷著相同疑慮的顯然不止一個人,就連姜曦也眉頭微皺起,抿唇不言,眼里似有疑慮。 金光浮動,羅楓華慢慢聚化成形,眉眼,鼻梁,嘴唇,越來越清晰,在這岑遠安詳?shù)母杪暲铮A碧楠忽然喊道“快!尸魔就要成形了!!” 師昧一路上都很低調(diào),大抵是知道自己身輕言微,也不怎么說話,這時候卻忽然扭頭朝華碧楠大聲說“圣手前輩言錯,這不是尸魔!是……” 是重生陣。 墨燃心里已然明了。 對,師昧說的沒有錯,這不是尸魔之陣,這是重生之陣?。?/br> 但一群人聚在一起,大家會信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修,還是信一個威名赫赫的藥宗圣手?華碧楠一說尸魔要成形了,哪怕師昧再怎么反駁,對于大多數(shù)而言,都是自己保命要緊。當即一道翻飛的暗青色黑影極速掠過他們身邊,未及徐霜林反應,那黑影就將注滿了靈力的一把匕首狠狠朝著結(jié)界刺了下去。 “不?。?!“” 那一擊猛地擊碎了羅楓華的靈核,結(jié)界的金光閃爍片刻,剎那間肆意流散,土崩瓦解。 “不!不要!師尊!師尊!!” 徐霜林驀地爬起,怒吼著將那人凌空擊倒,飛出尺許開外,那是個在危急關頭聽從華碧楠指示的孤月夜修士,他驀地嘔出了一大口血——徐霜林這一擊用了十足十的狠戾勁,哪怕他如今是強弩之末,那人也被他打得倒地不起,蜷在地面不住□□,很快就沒了氣息。 可已經(jīng)晚了。 這個修士的死并不能改變什么。 徐霜林費盡心機,從十八層煉獄奪回的羅楓華鬼體靈核,已經(jīng)裂開了一大道口子,他一路爬到羅楓華跟前,試圖拉住羅楓華的衣擺,但是聚成的人形已經(jīng)開始散了,羅楓華的衣擺在他手中,便如指間沙,籃中水,怎么也握不住。 “師尊……師尊……” 他先是這樣喊。 而后近趨瘋狂,眼中閃著猙獰抖動的光。 “羅楓華!羅楓華?。 ?/br> 沒有用。 無論他怎么喊,怎么稱呼。 羅楓華的殘影都在迅速地消散,到最后,剎那化作萬點熒光,吹入風中…… 什么都不剩了。 徐霜林呆呆地跪在原處,直挺挺地,整個人都顯得很僵硬。 他不動。 不哭。 也不再喊了。 招魂臺上,凌冽風中,一顆皸裂了的靈核失去光芒,跌落于地,黯淡無色。 那些原本要聚合成羅楓華重生肢體的法陣靈流,此時就如千萬柳絮,在不斷地飄飖飛旋,星星點點,浮浮沉沉。 徐霜林跪在這一片灰飛煙滅的幻夢里。 過了很久,他似是喃喃囈語,又似是自嘲淺笑,道了一句“弱冠年華最是好,輕蹄快馬,看盡天涯?” 多好的曲子。 他小時候,常常聽羅楓華唱起過。 滿眼的靈絮都成了過往的歲月,他在那片片飄飛的金色柳絮里,看到了幼年時第一次見到自己師父時的場景—— 那時候他和哥哥都還年幼,父親帶他們來到儒風書院前,那時正值秋日,書院里有一顆蒼然的老橘樹,樹上累著沉甸甸的果實,果樹下,兩個男人正在交談,一個其貌不揚,神情淺淡,放在人群里很快就會被淹沒的長相。 另一個卻是英姿颯爽,器宇軒昂。 父親帶他們走過去,說“快見過你們的師父?!?/br> 他哥哥立刻搶著拜下,對那個氣度不凡的男子說道“小徒南宮柳,拜見師尊?!?/br> 那男子擺了擺手,道“我只是來向羅先生請教一些學問,并不是你們的師父,兩位小公子,你們認錯人了?!?/br> 父親也笑著,把他們領向那個看上去并沒有什么出彩之處的男人,說道“這才是你們的師尊,羅楓華仙長?!?/br> 他仰起頭,正對上羅楓華有些靦腆的微笑,那時候的羅楓華原本就年輕,一緊張,就顯得更稚嫩了,一雙滾圓圓的眼睛里映著兩個小徒的倒影,臉頰微微發(fā)紅。老掌門拉過他的手,跟他說“仙長,我這兩個孩子脾性差的很遠,適合的修行路子可能也不太一樣,往后還要請你多多擔待,因材施教啦?!?/br> 羅楓華手里正攥著個橘子,他似乎努力要拾掇出一個師長該有的威嚴來,可是不停轉(zhuǎn)動揉搓著那只橘子的手,卻暴露了他的青澀與赧然。 南宮柳是個鬼精靈,立刻上去甜滋滋地喊“羅師父,羅師父?!?/br> 羅楓華的臉立刻紅得透底,連耳朵尖被血色侵占,他擺擺手“我……不,不用這么客氣,我也是初為人師,什么都還不懂……往后還請兩位小公子多多指教,我……” 他“我”了半天,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徐霜林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臨沂的陽光灑落,這個與其說是“師父”,不如說像“小哥哥”的羅楓華,站在結(jié)滿橘子的樹下,站在天光里。 他的耳緣薄薄的,逆光一照,能看到皮rou下淡青色的血管,單薄的耳沿處,被映成晶瑩剔透的橙黃色。 徐霜林于是跟羅楓華說了生平第一句話。 “羅仙長,今年滿二十了嗎?” 這原本是一句嘲諷,連旁邊立著的父親都聽出來了,可是羅楓華卻偏偏聽不出,他居然笑了笑,很是誠懇地回答“沒有滿,我今年十七?!?/br> “……” 徐霜林動了動嘴皮子,想說什么,但最后還是沒說,干脆甩手走人。 他父親將他拉回來,拉到一個角落,嚴厲道“絮兒怎可只看年歲論本事?” “他比我們大不了多少?!?/br> “先前給你請的王仙長,你又嫌人家年紀大!” “可不是年紀大么?”徐霜林翻了個白眼,“九十七,我看他都快尸解成仙了?!?/br> “十七也不行,九十七也不行,你到底要怎么樣?” 徐霜林懶洋洋道“爹,你能別兩次找人,中間差個八十歲嗎?” “……”老掌門來了火氣,又被兒子說得尷尬,咬牙切齒半天,最后道,“他本事雖然不是最好的,但涉獵甚廣,博學多聞,術法拳腳都稱上流,總之你老老實實跟著他學,一年之后你要是還不滿意,我們再換!” 好說歹說半天,兩人從角落里出來了,回到書院前的時候,徐霜林看到自己哥哥居然和羅楓華相談甚歡,看哥哥臉上的神情,好像和這位羅師父已經(jīng)相識了十余年似的。 不過這也不算太奇怪,畢竟南宮柳有個能耐,那就是只要他愿意,和誰都能傾蓋如故。 倒是羅楓華,舉止間仍有些惴惴和拘謹,他抬眸看見徐霜林來了,那種惴惴和拘謹就變得愈發(fā)明顯。 他看著徐霜林一臉不耐,在父親的拉扯之下來到自己面前。 他猶豫了一會兒,幾乎是用最拙劣的,猶如小孩子似的方式,討好了這個乖張任性的小徒弟—— 他遞給了徐霜林那只自己一直攥沒吃的橘子。 徐霜林“……” “很甜的,你嘗嘗?!?/br> 那個十七歲的小師父看起來無措又慌張,甚至顯得有些可憐。 徐霜林這才注意到他衣服邊角上,甚至還打著一個陣腳平齊的補丁。 這么窮? 能謀得儒風門雙公子的師尊一職,難怪要忐忑不安,眼巴巴地求他了。 “我不喜歡吃橘子?!毙焖值?,“既然羅師父要賴在這里不走,那么這就是我請羅師父記住的第一件事情。” “絮兒!” 老掌門待要指責,羅楓華擺了擺手,很快地又將橘子收了回去,說道“沒關系沒關系,尊主不必在意。” “唉,我這孩子沒禮貌,一點都不知道尊師重道,讓仙長受委屈了?!?/br> “沒關系?!绷_楓華展顏笑了,重新看向徐霜林,眼神溫潤友好,還有些小心翼翼,“其實,拜不拜師也沒有關系,我有些不多不少的學識,你跟我學著就好,不用一定認我當師父。” 老掌門忙道“那怎么行……” “名頭都是虛的?!绷_楓華臉頰紅紅的,有些不安地撓了撓頭,“其實我也覺得自己太年輕了些……”他轉(zhuǎn)過頭,對徐霜林道,“如果小公子介意,以后就叫我名字吧?!?/br> 徐霜林靜靜地望了他一會兒,忽地嗤笑出聲,就在羅楓華這個可憐的老實人被他弄得稀里糊涂,愈發(fā)尷尬的時候,他卻整頓衣冠,端端正正地朝他行了個作揖禮,而后抬起臉。 橘樹清香,光影攢動。 徐霜林笑了,眉宇飛揚跋扈,嘴角略有傲慢與邪氣,但他那時畢竟還年輕,笑起來的時候,天然帶著一絲蜜桃般的稚嫩清甜。 說的也是,名頭都是虛的。 所以,叫對方什么,他又何必那么在意呢? 于是徐霜林懶洋洋,慢條斯理地喚了他一聲“師尊?!?/br> 橘樹葉子簌簌,滿地斑駁流曳。 起風了。 罷了,也就是湊合著拜了個師父,過不到一年半載的,也就該找下一家了,他這樣想到。 那時候的徐霜林是真的以為,一切如舊,稀松平常,而這一天,也不過就是他人生中,再普通不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