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師尊好夢(mèng)
墨燃霎時(shí)間僵住了。 鼻息間是熟悉的海棠花香味, 楚晚寧雖無太多表情,但落在他眼皮子上的袖口很輕柔, 拭得也很仔細(xì)。關(guān)鍵是這個(gè)白衣如雪的男人,此刻站的離自己是那么近,他甚至可以瞧清楚晚寧嘴唇上極細(xì)膩的紋理, 他甚至只要再低一點(diǎn)頭, 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吻上那唇瓣, 把柔軟的嫩蕊含在唇齒之間。 “你贏了, 但你沒叫醒我, 勝之不武。” 楚晚寧擦完了他眉間的汗水, 忽然這樣說道。 墨燃一愣,隨即笑了“我沒贏,贏的人是師尊?!?/br> “你下午沒再割稻子?” “沒, 剩下的不多了,我去了趟集市, 買了些過冬的用度, 挨家挨戶走了一圈兒, 耽誤了些功夫?!蹦颊f, “所以還是師尊割的比我多?!?/br> 楚晚寧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 似乎是滿意了。 過了一會(huì)兒,他問“你去集市買了些什么用度?褥子?” 墨燃還沒來得及說話, 旁邊站著的菱兒不甘寂寞, 笑著插話道“仙君買了好多東西呢, 可累死了那匹駝貨的馬兒。” “也沒有很多, 就是炭火什么的,買了些rou,還有一些糖果?!?/br> “不止呀?!绷鈨赫f,“仙君還給每家都買了一床褥子,彈棉花那老太太都直接推著車跟他進(jìn)村里頭來了,裝了滿滿一車。” 楚晚寧有些詫異“你哪里來得那么多錢?” “平時(shí)攢的?!蹦夹Φ?,“其實(shí)那些褥子賣的都不貴,比上修界的便宜好多?!?/br> “那rou呢?” “隨手買的,讓村長拿回去明天燒給大家吃?!?/br> 楚晚寧面色不變,又問“那糖呢?” 菱兒撫掌笑道“當(dāng)然是買給村里頭的孩子們吃呀,墨仙君一回來就分給了他們,麥芽糖和桂花糕都有,咱們村里許多丫頭小子都還從沒有吃過這些甜點(diǎn),別提多開心了?!?/br> 她頓了頓,似是有些甜蜜地說“我也得了一塊呢?!?/br> 這姑娘屬于會(huì)來事兒的那種,且自然熟,她先前幾次插嘴,楚晚寧都沒有介意,但這句說完,他卻轉(zhuǎn)動(dòng)眼珠,冷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好吃嗎?” 菱兒混不吝地“好吃呀,好甜的?!?/br> 楚晚寧竟似在冷笑了“那你多吃點(diǎn)?!闭f罷拂袖而去。墨燃不知哪里又惹他不高興了,正要去追,忽然眼前鋪天蓋地一陣黑,是楚晚寧將外頭披著的袍子丟到了他臉上,墨燃接住了,拉下衣袍焦急地望著他。 “師尊?” “赤身裸體的像不像話!你不冷,我看著都冷!”楚晚寧厲聲道,“穿上!” “……” 墨燃雖然很熱,但既然楚晚寧這么說了,還是一語不發(fā),立刻就把衣服披上了,汗粘著布料,濕嗒嗒的有些難受,他抬起簌簌眼睫,茫然地望著對(duì)方。 楚晚寧蹙著劍眉道“衣襟拉上!敞著給誰看!沒規(guī)矩!” “……”墨燃又立刻把衣襟整好,領(lǐng)口疊的很高,很嚴(yán)實(shí),現(xiàn)在倒是沒有半寸皮rou露在外頭了,但卻有多了種禁欲之美。楚晚寧看了,莫名更加憤懣,暗罵一聲甩袖離去,留墨燃一個(gè)人傻狗一般愣在原地。 村長夫婦和菱兒在旁邊瞧著,都是一頭霧水,菱兒心有戚戚道“這位仙君……好兇啊……我還從來沒見過脾氣這么古怪的人……”她有些憐憫,甚至是討好地小聲說。 “你師父待你真不好,也就你性子溫和,能忍著不——” 她邊念叨邊回頭,卻忽然對(duì)上墨燃的目光,半截話剎那就碎在唇齒間再也說不出來了。因她看到一直都笑吟吟很和氣的墨仙君忽然面色沉熾,眼神里閃著狼齒般的森然。 她猛地住了嘴,但墨燃隨即把臉轉(zhuǎn)了開去,光線變幻,他眼底的顏色就不再那么容易被瞧清,菱兒心臟直突突,不知?jiǎng)偛攀亲约旱幕糜X,還是眼前這個(gè)山一般穩(wěn)重寬厚的男人,在須臾間露出了另一張豺狼虎豹的臉。 墨燃悶聲道“抱歉,你們先忙著,我不放心他,去看看?!闭f著就大步行遠(yuǎn)了。 楚晚寧站在河塘邊,漫天蘆花飛舞,夕陽半浸在粼粼水波中,河中猶如有烈火在灼燒。 墨燃跑的急了,在他身后停下來的時(shí)候有些喘“師尊?!?/br> “……” “我哪里做錯(cuò)了嗎?” 楚晚寧道“沒有?!?/br> “那你怎么不高興了?” “我高興。” 墨燃一愣“什么?” 楚晚寧回過頭來,陰沉地說“我高興不高興?!?/br> 墨燃“………………” 他不打算和楚晚寧繞口令一般地說話了,他仔細(xì)瞧了瞧楚晚寧的臉色,忽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知道師尊為什么不高興了?!?/br> 楚晚寧的手在寬大的衣袖里攥緊,肩膀不易覺察地微微一動(dòng),臉上卻還鎮(zhèn)定地“說了我沒——” 墨燃卻已走過來,站在樹下,笑瞇瞇地背著手,那河邊的老榕樹有一些粗壯的經(jīng)脈裸露在地表,像是遒勁的血管,慢慢扎到土壤深處去。 他就站在凸出的根脈上,顯得更高。 楚晚寧心生警覺,又覺不爽,說“你給我下來?!?/br> “哦。” 墨燃就輕輕巧巧地跳了一下,腳尖離開那突出的樹癤子,落到楚晚寧跟前。這樹盤虬臥龍,沒有粗根的地方統(tǒng)共就那么一點(diǎn)兒,楚晚寧站著一塊兒,墨燃就只能跟他站的特別近,才能避開高地。 他低著頭,呼吸幾乎能拂動(dòng)楚晚寧的睫毛,于是楚晚寧又有些難堪,沉著臉道“你給我上去。” “……”墨燃忍不住笑了,“上去下來上去下來,師尊在與我開玩笑?” 楚晚寧也知自己一怒之下在胡鬧,被揭穿了就干脆緘默不語,陰沉地不說話。 墨燃把手從背后伸出來,不知從哪里變出的一把糖果,拿稻米紙裹著的,花花綠綠都捧在掌心里,堆成了一座甜蜜的小山。 “別生氣啦,給你留了?!?/br> “…………”楚晚寧更氣了,簡直想吐血,簡直勃然大怒,他壓著劍眉喝道,“墨微雨??!” “在!”墨燃忙站直了。 “誰要吃糖了?你當(dāng)我是三歲小兒哄嗎?還是拿我當(dāng)姑娘哄?我根本——唔!” 一顆糖果被點(diǎn)到唇邊,送進(jìn)了口中。 楚晚寧驚呆了。 霎時(shí)間耳朵尖紅了不說,臉也紅了,不知是羞恥還是惱怒,一雙鳳眼睜得滾圓,驚怒交加地瞪著眼前笑盈盈的那個(gè)男人。 “牛乳味兒的?!蹦颊f,“你最喜歡?!?/br> 楚晚寧忽然就有些啞口無言,有些無力,像是被剪去了爪子的貓兒,張牙舞爪齜著毛的威脅變得全無用武之地。 他含著牛乳味兒的糖果,額角一小撮碎發(fā)因?yàn)閯倓傋叩眉?,被風(fēng)吹的微微翹起,草葉般在細(xì)軟地顫動(dòng)著。墨燃看了,心頭覺得很癢,想伸手去壓下那一縷頭發(fā)。 他是喜歡實(shí)干的人。 心中這樣想著,然后,就真的伸手了。 楚晚寧“………………” 墨燃笑道“給村子里每個(gè)人都買了些糖果和點(diǎn)心,但買給師尊的是最好吃的,糖果我都偷偷藏在袖子里。糕點(diǎn)放在你房間,晚上回去悄悄吃,別給那些小家伙看到,是荷花酥,很漂亮,要是給他們看到了,一準(zhǔn)要纏著問你要?!?/br> 楚晚寧沒說話,過了很久,才用舌尖卷了卷融化開了的牛乳糖果,抬眼,在蘆花叢中,老榕樹下望著眼前的那個(gè)男人。 半晌,前言不搭后語地丟出四個(gè)字“桂花糖藕?!?/br> 墨燃笑了“買了?!?/br> “蟹粉獅子頭?!?/br> “也買了。” “……” 楚晚寧偏過腦袋,他覺得今日自己的威嚴(yán)掉的有些多,他想把自己的威嚴(yán)拾起來撣撣灰塵,于是有心擺正了姿態(tài),下巴微微揚(yáng)起,“可惜差了梨花白?!?/br> 他大概以為自己抬下巴的模樣很嚴(yán)肅,很有壓迫力。 然而那是過去,限于墨燃的少年時(shí)代,個(gè)頭還沒他高的時(shí)候。 楚晚寧并不知道自己如今再這么做,只會(huì)讓墨燃看到那線條柔和的下顎,還有下巴揚(yáng)起后暴露出的喉結(jié),以及那一管汝瓷般白皙的脖頸。 他像是自視甚高的貓兒,把最脆弱的地方仰在了狼犬唇齒之下,偏偏矜傲不自知,他以為他震懾了虎狼,卻不知道虎狼只想把他的喉嚨吮在口舌間,舔舐親吻,吞吃入腹。 傻子。 墨燃花了很大的毅力,才把視線從楚晚寧下巴底下移開,再瞧著眼前的人時(shí),眼色就有些幽深,嗓音也有些低沉。 他勉強(qiáng)笑著,做著他的君子他的柳下惠,他說“有的?!?/br> 楚晚寧沒反應(yīng)過來,蹙著眉“什么?” “梨花白。” 墨燃不動(dòng)神色地吐息了一口氣,壓下心中欲念,沙啞道。 “梨花白,也有的。” 楚晚寧“…………” “走在路上覺得師尊可能會(huì)想喝?!蹦颊f,“幸好我買了?!?/br> 楚晚寧瞪著眼前那個(gè)賣力討好著自己的徒弟,忽然就說不出任何話來,他忽然就覺得自己的刁難好沒意思,那故作張致的硬冷,也好沒意思。 他終于緩緩放送了緊繃著的身子,背脊靠在了老榕樹上,來回打量著墨燃,而后道“墨燃?!?/br> “嗯?!?/br> “你變了好多?!?/br> 他說完這句話,不知為什么從墨燃眼底看到了一絲不安,而后墨燃忽閃著濃密纖長的睫毛,說“那師尊喜不喜歡?” “……”楚晚寧說,“不討厭?!?/br> 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復(fù)又站直了身子,手指抬起,在半空猶豫一下,還是落在了墨燃腰側(cè)。 墨燃猛地顫了一下,不明所以卻又惶然不安地垂眸看著楚晚寧。 “在書上看到你與黃河之魃惡斗。”楚晚寧道,“傷的是這里吧?!?/br> “……嗯?!?/br> 楚晚寧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拍了拍墨燃的肩膀“你如今很好了,可以當(dāng)一聲墨宗師了?!?/br> “徒弟不敢?!?/br> 楚晚寧便微微笑了,指尖戳了下墨燃的眉心,然后垂下“也是,成天衣冠不整跑來跑去的,確實(shí)沒有宗師的樣子。走吧,太陽落山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要做什么?” 墨燃想了想,說“好像說是把米飯蒸了,要打年糕。” 楚晚寧點(diǎn)了點(diǎn)頭,忽然道“別再亂脫衣服?!?/br> 墨燃的臉紅了“嗯。” “熱了就休息?!?/br> “好?!?/br> 楚晚寧再思忖了一會(huì)兒,說道“自己要記得帶塊手帕,沒事別總跟人家未出嫁的姑娘混在一起,你有手帕嗎?” “……沒有?!蹦几械綄擂巍?/br> “……那你平時(shí)用什么擦臉……” “…………袖子。”墨燃為自己的糙,感到更加地尷尬。 楚晚寧有些無語,半晌說“我到時(shí)候幫你裁一塊?!?/br> 墨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給我的嗎?” “嗯。” 墨燃大喜過望“真好!師尊什么時(shí)候去裁?” 楚晚寧皺了皺眉頭“……總得等這陣子忙完吧?!?/br> “那我……也想要那種有海棠花的,可以嗎?” “……我盡量吧?!?/br> 得了應(yīng)允的墨燃便一晚上都喜滋滋的,沉浸在一把糖果換來一塊手帕的喜悅里,蓋著新?lián)Q好的被子,翻來覆去開心地睡不著。 五年了,他一直都在醉生夢(mèng)死的痛苦著。 這是他第一次因?yàn)橄矏?,而寤寐難眠。 心跳的很快,久久不得平息,后來他忍不住,從床上坐起,他的窗正對(duì)著楚晚寧房間的窗。他趴在邊沿上,透過微微撐開些許的空隙,鼻尖是曠野鄉(xiāng)村夜間的清甜,眼前是小小的院落,還有院落對(duì)面的那一片燭火。 楚晚寧還沒睡。 他在做什么呢? 是在琢磨著怎么裁手帕,還是在吃自己帶給他的荷花酥? 墨燃瞧著那暖黃色的燈火從對(duì)面窗戶里透出,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對(duì)面的光熄滅了,楚晚寧睡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小聲道了一句 “師尊,好夢(mèng)?!?/br> 還有一句壓在心底,即便是無人聽到,他也不敢說出口。 晚寧。 好夢(mè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