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都上身了,肯定是沒法燒了，沒準(zhǔn)把謝憐一起燒掉。謝憐提議道“干脆就先穿在身上不管了吧。反正它吸不了我的血，靈文也應(yīng)該沒法發(fā)出指令了?！?/br>
    一陣藍(lán)色煙霧飄過，靈文原先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個藍(lán)色的不倒翁，表情十分正經(jīng)，手里似乎還拿著一沓卷宗。謝憐把它收了起來,塞進(jìn)懷里，二人離開了這座偏殿,潛入主殿。

    不是錯覺，靈文殿的主殿,看上去比以往y森多了，從地上堆到頂上的書山卷海里仿佛危機(jī)四伏,或者隨時會傾倒下來,砸死人。二人沒遇上衛(wèi)兵，直奔深處的一扇朱門。

    還沒靠近，謝憐便聽到門后傳來一個震驚顫抖的聲音“……怎么可能？怎么會這樣？”

    是國師！難道有人捷足先登了？謝憐立即踹開了門，低喝道“放開！”

    屋里，果然不止國師一人,門被踹開后,齊齊回頭看他。國師臉上的震驚還沒褪去“……殿下？”

    “……”

    “……”

    國師的頭沒抬一會兒，立刻又低了下去,道“你先等等——怎么會這樣，這什么手氣！”

    謝憐和花城皆無言以對。

    只見屋內(nèi),國師和另外三人湊了一桌，正在熱火朝天、如癡如醉地打牌。說是另外三“人”，其實(shí)并不是活人，都是粗制濫造做的隨隨便便的紙片人，不知用了什么詭術(shù)才能動，還能陪著打牌。而國師方才那一句，是他拿到牌后情不自禁的嘆聲。

    謝憐本以為國師在里面也許會遭受拷問、神色憔悴之類的，沒想到他這個時候還在打牌，哭笑不得的同時，又難免無比親切。

    可不親切嗎！當(dāng)年他和風(fēng)信住皇極觀，去找國師的時候，十之六七他都在打牌、打牌、打牌！時隔八百年，又見打牌，猶如昨日重現(xiàn)。就連國師臉上的狂熱也是毫無二致。他一邊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手里的牌一邊頭也不回地道“殿下你終于來了，不過先讓我打完這一局再說……”

    謝憐就知道他一上桌就六親不認(rèn)的老毛病又犯了。這個樣子和他之前在神武殿上真是判若兩人，無法直視，上去就要把他從桌邊拖下來“師父啊都什么時候了，別打了！”

    國師雙目赤紅，大叫道“不要不要，讓我打完?。?！馬上就好！就這一局！等我把這圈打完！馬上就好了，我說不定就快贏了?。?！”

    謝憐“不會贏的，真的不會贏的！”

    ……

    好在這一局果然很快就完了。雖然國師信誓旦旦說他就快贏了，但事實(shí)上他果然還是沒有贏。揮手收了那三個紙片人，國師終于恢復(fù)了冷靜和正常。

    他正襟危坐，沉眉道“殿下，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我也一直在等著你?！?/br>
    “……”

    謝憐心道“我可真沒看出您一直在等著我……”

    不過他當(dāng)然沒說出來，尊敬長輩還是要有的。國師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問?！?/br>
    花城站在一旁，靠在門邊，看似隨意，大概是在把風(fēng)。謝憐也正襟危坐于國師之前，道“是的?！?/br>
    頓了頓，他道“首先，我想確認(rèn)，君吾……真的就是白無相，也就是烏庸太子嗎？”

    國師道“不要懷疑。他就是。”

    謝憐道“我跟烏庸太子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是嗎？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br>
    國師道“你跟烏庸太子之間唯一的關(guān)系，就是他滅了你的國家，仙樂?！?/br>
    “……”

    謝憐低聲道“可是，國師，你曾對我說過，你不知道白無相是什么東西，但你確信他是因我而生的。”

    國師道“殿下，當(dāng)時，我的確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等我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而且，說他是因你而生的，這句也沒說錯?！?/br>
    謝憐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以及，還是那個問題——他為什么要滅仙樂國？”

    國師盯著他，道“因?yàn)槟愕囊痪湓?。?/br>
    謝憐一愣“我的一句話？什么話？”

    國師道“‘身在無間，心在桃源?！?/br>
    “……”

    半晌，無言。謝憐不可思議道“……沒了？”

    國師道“沒了?！?/br>
    謝憐道“……就這句話？這句有什么問題嗎？”

    國師沉聲道“問題太大了。一切，全都是從你這句話開始的！”

    謝憐隱約覺得，接下來國師要說的會讓他很不能接受，想喊花城，但他還沒喊，花城就已經(jīng)過來了，也坐到了他身邊。

    國師道“你看到銅爐山的那些壁畫了吧。”

    謝憐道“看到了。那些壁畫是你留的？”

    國師道“是我。每次銅爐開山我都會混進(jìn)去，一方面是想阻止鬼王出世，另一方面，是想辦法用各種方式留下點(diǎn)什么線索，告訴別人這些關(guān)于烏庸國、烏庸太子的事?！?/br>
    謝憐凝神道“那為何不直接告訴別人，一定要用如此隱晦的方式？”

    國師道“殿下，你以為，為什么現(xiàn)在世上幾乎沒有人知道烏庸國了？”

    謝憐還沒答話，花城道“知道的全都被他清理掉了，是么?！?/br>
    國師道“是的。如果線索留得太明顯，或者直接擴(kuò)散開了，不光我有暴露的危險，看到的人，可能全都會從這世上消失。多少人都是一樣的。就算是一座城，他也能讓這座城在三天之內(nèi)被夷為平地。你應(yīng)該知道我不是開玩笑。”

    謝憐自然知道。諷刺的是，他從前還感慨過，幸好君吾是成神不是墮鬼，否則就天下大亂了。國師道“所以我不能讓他覺察，世上還有知道這些事的人存在。但我也不甘心除了我以外再也沒人知道。我想，如果是足夠細(xì)心，且有膽色的人，自然能發(fā)現(xiàn)。既然不能力抗，那便隨緣好了。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東躲西藏，藏得很好。除了八百年前那一次差點(diǎn)脫不了身，他從沒能抓住我。這次能抓到，就是因?yàn)樗阢~爐紅林的那座神殿里發(fā)現(xiàn)了我留下的壁畫，加上后來你在銅爐里猜到了他的身份，他才發(fā)現(xiàn)我可能還沒死，而且留下了很多他不想讓人知道的東西?！?/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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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憐想起來，當(dāng)時他們經(jīng)過銅爐紅林里的最后一座神殿，里面的壁畫已經(jīng)被人毀去了最后幾幅，也可以說是最關(guān)鍵的幾幅。當(dāng)時，他和花城都懷疑有人就藏在那里，但并沒找到。如今想想，恐怕很有可能，當(dāng)時白無相真的就藏在那座神殿的某個角落里。

    謝憐道“但，國師，為何你要東躲西藏？”

    國師道“那當(dāng)然是因?yàn)椤?/br>
    花城道“背叛?！?/br>
    這詞有點(diǎn)刺人，國師看了他一眼?；ǔ巧裆珔s沒什么變化，道“你背叛他了吧?！?/br>
    國師道“差不多吧。就是這樣。”

    他轉(zhuǎn)向謝憐，道“怎么說呢，殿下……

    “壁畫上描述的東西，全都是真的。烏庸的太子殿下，就像是烏庸國舉世無雙的太陽。昔日你為仙樂太子時是何等風(fēng)光，他便比你還風(fēng)光數(shù)倍。

    “我和我的三個同門，一共四人，曾經(jīng)都是他的侍從。太子飛升后把我們一了上去，也見過了許多形形□□的天人，毫不夸張地說，就算是在眾神云集的天界，他也像太陽，耀眼得另旁人黯然失色?！?/br>
    國師說著說著，無意間流露出了一閃即逝的微笑。謝憐總覺得，當(dāng)他以“太子殿下”稱呼對方的時候，說的既不是“君吾”，也不是“白無相”，就只是兩千年前那位年輕的太子而已。

    他道“從前，您好像也和我說過一點(diǎn)類似的話。”

    “有嗎？人老了記不清事了?！?/br>
    “有的。不過，您說，他沒有飛升。他死了。”

    國師道“那大概是因?yàn)?，我寧可他沒有飛升吧。”

    謝憐道“因?yàn)殂~爐火山爆發(fā)了嗎？”

    國師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太子殿下法力太強(qiáng)了。

    “他在夢中預(yù)知到了烏庸的未來是一片火海，便開始想辦法挽救他的子民。如果是現(xiàn)在的我，一定不會讓他那么做。但是，當(dāng)時我們所有人都根本沒有想到會變成什么樣。我們都覺得，現(xiàn)在有人要死了，救人有什么錯？

    “可是，事情根本沒那么簡單。

    “火山爆發(fā)是阻止不了的，要想沒人傷亡，就只能遷移。但火山侵襲的范圍太大了，可不是一兩座城的事。對王公貴族和普通國眾而言，最好的辦法就是征伐他國，占領(lǐng)新的領(lǐng)土。否則，別國是不會就這么簡單讓這么多烏庸人大舉遷入的。

    “但對太子殿下而言，這根本就不是辦法。打仗就一定會流血，一旦流血就會眼紅，就會讓人變得殘暴，不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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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庸國還是搶先派了軍隊(duì)出去。士兵所到之地，片甲不留，寸草不生，而且，因?yàn)橐v地’給未來會遷過去的烏庸人，將軍們下令屠殺別國百姓，殺得越多越好，殺得血流成河，尸積如山。

    “太子殿下知道之后，非常生氣。如你們所見，他在戰(zhàn)場上降神，懲罰了這些烏庸士兵?！?/br>
    謝憐一想到，這可以說是少年時的君吾，也可以說是少年時的白無相，心內(nèi)便感覺微妙。國師繼續(xù)道“然而，生氣的不光是他。這件事，讓烏庸國的王公貴族和部分國民也非常生氣。許多人到神殿去質(zhì)問太子殿下我們只是為了活下去，需要更多的土地，不得已才去侵略別人的，難道有什么錯嗎？”

    “這件事的影響超出我們所有人的預(yù)期，愈演愈烈，已經(jīng)開始有人嚷著要倒了他的像、燒了他的廟，但太子殿下都頂住了。

    “他說，如果烏庸國是受侵略的一方，他一定誓死捍衛(wèi)，不讓敵人踏進(jìn)一步，但他們自己，絕不可以侵略別人。他懇請所有人放棄征戰(zhàn)，等待他建成一個東西——他的通天之橋?！?/br>
    國師緩緩地道“人間沒有更多土地了，那就把人們送到天上去避一避吧。雖說這個辦法簡直不可思議，但我們四個都對太子殿下深信不疑，堅(jiān)信他是可以做到的。應(yīng)該說，無論他要干什么我們都是會鼎力支持的。當(dāng)然，別的神官并不這么想，整個天界都反對，但太子殿下還是頂住了。

    “他同時頂住了三樣?xùn)|西烏庸國眾和王公貴族的不解和埋怨，諸天仙神的怒聲連連，以及那座通天巨橋。”

    花城卻嗤笑一聲，道“反對？恐怕不止是反對吧?！?/br>
    國師緩緩點(diǎn)頭，道“如果只是反對，倒也罷了。但是……”

    謝憐隱約猜到了怎么回事，但還是問道“但是？”

    國師道“那座橋需要大量時間和很可怕的法力才能徹底建成，太子殿下根本分不了心。他幾乎再也沒有到過別的地方、做過別的事，也再也沒有聽取過其他信徒的祈愿。他只能做這一件事?！?/br>
    “但是，只能做一件事的神明，勢必?zé)o法留住信徒。當(dāng)他頂住那座橋的第一天時，人們是感謝他、記得他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一個月、兩個月，還是感謝他、記得他?？蓵r間一長，就不行了。

    “火山還沒有爆發(fā)，太子殿下又不做別的事，一直在默默積蓄法力。人們難免覺得，他沒有以前那么厲害了，甚至說，他沒有以前那么盡心了。這個時候，不可避免的，就需要供奉新的神明了。

    “烏庸國人口眾多，財力雄厚，信徒的信仰之力也十分強(qiáng)盛，看太子殿下當(dāng)初的盛勢就知道了。很多神官早就對這片地盤和信徒們垂涎不已，于是……”

    謝憐明白了。

    他道“于是……神官們，就挑準(zhǔn)了這個時機(jī)，借著烏庸國眾之前對那位太子殿下戰(zhàn)場降神收兵的怨憤不滿，引誘了他們，瓜分了他的信徒和法力源泉……是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