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合銅爐必有一絕出
他的頭歪向一邊,似乎已失去知覺。一見是郎螢,謝憐下意識要去救,但很快剎住腳步,反應(yīng)過來方才這里明明只有白無相,郎螢又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 見那尊原本清圣無比的太子悅神像被淅淅瀝瀝的鮮血玷污得不成樣子,花城顯是十分生氣,臉色沉怒,彎刀厄命在手上寒氣四溢。他道“滾下來?!?/br> “郎螢”歪了的頭果真正了回來,睜開雙眼,緩緩將自己從劍上“拔”下,落到地上。 方才,他震碎那一波圍襲的銀蝶后,趁那一陣銀光亂閃,藏進(jìn)了這尊神像的白紗之下,化成了郎螢的樣子。既然他能化成郎螢的模樣,那么他就一定在哪里見過郎螢。謝憐道“真正的郎螢?zāi)兀俊?/br> 花城道“殿下,說不定根本就沒有什么‘真正的郎螢’。” 如果,從一開始,“郎螢”就不存在,只是白無相未完全恢復(fù)的狀態(tài),事情就很好解釋了??墒?謝憐想起死在與君山的小螢姑娘,寧可這種說法行不通。他很快想到了另一種可能,緩緩地道“又或許是……他把郎螢吃掉了。” 聞言,對面的“郎螢”身軀漸漸拉長、拉高,臉上的繃帶慢慢脫落,露出了里面那張面具,微微抬頭,似乎在微笑,道“猜對了?!?/br> 果然如此。 白無相確實被君吾打散了??伤幓瓴簧?,還留下了一縷殘魂游蕩在人間,不知飄蕩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找到了同為鬼體的郎螢。他必然用什么方法蠱惑或者蒙騙了郎螢,使郎螢答應(yīng)讓他寄宿在自己身上,否則,以他殘存的弱魂,不一定能吞噬掉郎螢。而他粘在郎螢身上后,慢慢恢復(fù),最終結(jié)果,就是謝憐和花城眼下看到的這個樣子,鬼吃了鬼,白無相反噬了郎螢這個宿主。就像賀玄吃掉白話真仙一樣,郎螢反倒成了他的附庸。 幾句后,“郎螢”已經(jīng)完全化成了白無相的模樣?;ǔ嵌⒅馈袄晌灋槭裁磿饝?yīng)讓你接借他的靈體?” 這種要求就跟一個陌生人說“把你家門打開讓我進(jìn)去跟你一起吃吃住住”差不多,郎螢好歹也是個活了幾百年的鬼,雖然畏畏縮縮,但不至于傻到這個地步。白無相溫聲道“我當(dāng)然可以回答你。不過,你確定你旁邊那位,想讓我在這里說嗎?” 花城望向一旁。謝憐的神情微微有些怪異,竟是完全沒注意到他的目光。白無相又道“姓郎,永安,人面疫。為什么答應(yīng)讓我吃掉他?難道你還不清楚為什么嗎?” 謝憐的臉霎時白了一截,手背上青筋凸起,一劍斬去,喝道“閉嘴!” 白無相閃身避過,那一劍竟是“鐺”的一聲,削斷了他自己神像手里握的那把長劍。這下可好,太子悅神像,太子的劍成了斷劍,神像也變成了一件殘品了。謝憐登時回過神來,猶如被潑了一盆冷水。死靈蝶們被激怒了一般,蜂擁而上,白無相發(fā)出不冷不熱的一串笑聲,從從容容,以袖掩面,不再糾纏,迅速沒入黑暗之中。謝憐看著地上那截斷了的石劍,下意識對花城道“對不起……” 花城卻道“哥哥這不是好笑?何必跟我說對不起。他走了,如何?” 謝憐心神微定,道“逃了嗎?不能讓他進(jìn)銅爐!” 二人追出萬神窟,重新攀到雪山之上。剛剛出來,便覺一陣地動山搖。向上望去,雪崩陣陣,比起方才,有過之而無不及,似乎被大雪掩埋在下面的什么東西蘇醒了,正在陣陣怒吼。謝憐道“這還上的去嗎?!” 花城緊緊抓住謝憐的手,道“跟我走就可以!” 二人逆著冰雪崩塌的洪流而上。果然,雖然艱難危險萬分,幾乎走一步退三步,但還是避開了最猛烈的雪石流和無數(shù)地坑,沖出了一條上山的路。 終于攀到最高處,冰封山頂,厚厚的凍了不知幾層,謝憐感覺稍微走快一點兒都要打滑,花城卻牽著他穩(wěn)步而行,全然不懼。二人來到火山口,那山口仿佛一張向天咆哮的巨口,甚為壯觀。向下望去,一片漆黑。不知是否錯覺,最深處透出陣陣駭人的紅光,時隱時現(xiàn)。謝憐有些莫名心悸,按住頭上斗笠,不讓它被風(fēng)雪吹走,道“他已經(jīng)進(jìn)去了嗎?” 花城只看了一眼,便凝了神情,道“已經(jīng)進(jìn)去了?!?/br> “何以見得?” “銅爐正在封閉?!?/br> 謝憐一驚,頓感措手不及“怎么回事?這么快就封閉了?不是要進(jìn)去幾只鬼在里面開始廝殺才行嗎?” 花城道“那是一般情況。但如果,銅爐認(rèn)為進(jìn)入者有極大潛力沖破銅爐,而那只鬼又向它提出了封山要求,也會封閉?!鳖D了頓,他道,“當(dāng)初,我就是這么做的?!?/br> 謝憐道“他到底是不是絕?已經(jīng)成絕的鬼王,如果再進(jìn)入銅爐,會如何?” 花城道“和已經(jīng)飛升的神官想再歷一次天劫會怎么樣,是一樣的?!?/br> 也就是說,強(qiáng)則更強(qiáng)! 如果讓白無相沖破了這一關(guān),后果無法想象。 而他成絕出山之后,第一個要找的,必然是謝憐。 盯著那深不見底、一望無際的深淵好一會兒,謝憐緩緩地道“三郎,我……可能要下去,做個了斷?!?/br> 花城淡聲道“下吧。我陪你。” 謝憐抬頭望他,花城也抬了頭,與他對視,挑起一邊眉,笑道“無非是下去殺掉一個礙事的,再沖破一次銅爐罷了。也未見得是什么難事?!?/br> 見他如此輕松,謝憐原本緊繃的心情也不由自主松開了些,微微一笑。隨即,花城道“不過,有件事。” 謝憐“?” 他微微側(cè)首,花城忽然一手摟了他的腰,帶到懷里,另一手輕輕抬起他的下頜,含住了他的雙唇。 風(fēng)雪之中擁吻良久,二人的唇瓣才慢慢分開。謝憐呆了好一會兒,終于一個激靈,醒了,漲紅了臉,睜著眼道“……干、干什么突然?!” 雖然也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但之前他們用的都是“借法力”、“渡氣”、“不小心”等冠冕堂皇的理由。而現(xiàn)在說開了某些事,這些理由一下子被揭穿了虛偽的真面目,這種事的意義也非同小可起來。他簡直不知道手該往哪里放,是抓專城的胳膊,還是推花城的胸口,抑或是擋專城的臉? 花城在他耳邊,似乎微微喘了一口氣,低聲道“……我,先借一點法力給殿下,以備不時之需……收下好嗎?” 謝憐無意識咽了一下喉嚨,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這、這是一點嗎,好像太多了……之前的還、還沒還清……” 花城道“不多。不用急。有空慢慢還,總會還清的?!?/br> 謝憐胡亂“嗯嗯嗯”了好幾聲,正待落荒而逃,花城又拉住了他,提醒道“殿下!你往哪里跑。方向,錯了。” 謝憐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往回跑了,馬上走了回來,腳底還在冰上打了一下滑,趕緊按住斗笠,道“沒、沒有。我,我只是有點冷,想轉(zhuǎn)幾個圈子、熱一下身……” 他把斗笠戴了背背了又戴,最終,一把抓住了花城的手,緊緊握住。二人并肩,看著下方那龐大的深淵。 花城口氣隨意地道“解決之后,再給哥哥看我雕的最滿意的那座神像。” 謝憐道“好。” 說完,兩人便一起跳了下去。 呼呼的狂風(fēng)從耳邊刮過,強(qiáng)勁的沖擊猶如巨浪撲面,但兩人的手也沒就此被沖開,反而握得更緊。 誰知,半空中,謝憐的手忽然抓了個空。 并不是他手滑,或者被花城甩開了,而是忽然之間,握在他掌心里的那只手消失了,沒有實體了。 謝憐的心一緊,喝道“三郎?!” 他正在飛速下落中,前一刻剛喊出來,下一刻那聲音就在頭頂十幾丈外了,聽來甚不真切。不知過了多久,謝憐終于穩(wěn)穩(wěn)落地。他立即站起,道“三郎?” 沒有應(yīng)答。只有空蕩蕩的回聲告訴他,此刻正身處一個何等空曠龐大的空間。 四面八方都是漆黑一片,只有上方,謝憐望向頭頂。上方,有一片雪白的天幕,正在緩緩縮小。那便是銅爐的火山口,正在緩緩封閉。 可是,花城到哪里去了? “轟”的一下,謝憐托起了一盞掌心焰,想照照看這底下是個什么情形??墒?,黑暗深不可測,這點火根本照不出什么來,火光都仿佛被黑暗無動于衷地吸收了,而且一不小心沒控制好法力,火焰過高,險些把頭發(fā)燒著,他趕緊把那火丟到一邊地上。好巧不巧,那火光剛好映出了不遠(yuǎn)處一個淡淡的白色背影。謝憐當(dāng)即警覺萬分,道“誰!” 那白色背影轉(zhuǎn)過身來,淡聲答道“你知道我是誰。” 雖然回答了,可那人臉上的肌rou卻分毫未動。這是自然,因為,那根本就不是一張人臉,而是一張半哭半笑的面具。 謝憐脫口道“三郎!” 盡管他一看到這張臉就控制不住地毛骨悚然,背脊發(fā)寒,但他此刻喊人卻不是被嚇的,而是出于擔(dān)心。自然仍舊無人應(yīng)答,而那張悲喜面又離他近了幾分,道“不必喊了。銅爐已經(jīng)封閉,這里,只有你和我,沒有第三個人了?!?/br> 謝憐下意識再次望天。之前上方還剩下一小片雪白的天幕,而現(xiàn)在,那一小片光明已經(jīng)完全被四周的黑暗吞噬了。這也就意味著,銅爐,真的封山了。 謝憐怎么也沒料到會變成現(xiàn)在這種狀況。他,和白無相,兩個人,被關(guān)進(jìn)了銅爐里? 他們兩個?為什么會是他們兩個?! 謝憐手握芳心,劍指向他,道“這到底怎么回事?又是你搞的鬼嗎?他人呢?現(xiàn)在在哪里?” 白無相一手兩根手指夾住芳心劍鋒,另一手在劍刃上彈了一下,“鐺”的一聲,清脆至極,道“走了?!?/br> 謝憐看到他這個動作,目光變冷,道“你說清楚,什么叫走了?” 白無相道“不想跟隨你了,離開了,死了。你說呢?” “……” 謝憐心頭先是一寒,隨即一陣暴怒涌上,一劍斬去“你少胡說八道!” 白無相再次輕而易舉地接住了劍鋒,道“好吧,好吧。我的確是在胡說八道,不必?fù)?dān)心,他已經(jīng)被送到了銅爐之外,就算現(xiàn)在趕過來也來不及了?!?/br> 謝憐倒不怕趕不趕得過來,只要沒事就好,暗暗松了口氣。白無相又道“不過,他還是不要進(jìn)來的好。否則,就算現(xiàn)在他沒那個想法,見了待會兒你的樣子,還會不會想跟隨你,那就難說了。” 謝憐忍無可忍,又是一劍,喝道“閉嘴!我受夠你了,你想怎樣!你究竟想怎么樣?!你究竟要纏著我到什么時候?。?!” 白無相從容不迫地閃過了他的每一劍,謝憐怒道“你為什么還沒死?你為什么來銅爐!” 白無相道“因為你!” 謝憐動作滯了一下,喘了口氣,道“什么意思?” 白無相從容地答道“因為你來了,所以,我也來了。” 聽到這種回答,謝憐的臉都有些扭曲了。 可是,就算他再狂怒,殺意再重,白無相永遠(yuǎn)像是能料到他下一劍會怎么出似的,以毫厘之差錯開。謝憐出劍越多,就越明白一個殘酷的事實 贏不了! “是的。”仿佛能看到他的內(nèi)心一般,白無相道,“你贏不了。” 話音剛落,他一手刀砍在謝憐手腕上。一陣劇痛蔓延至全身,謝憐不由自主松手放開了劍,隨即就被他抓住頭發(fā),狠狠一把,砸進(jìn)了地里! 耳邊嗡嗡作響,鼻腔口腔血腥無比,腦內(nèi)震蕩不止。 好一陣,謝憐才感覺到一只手把他的頭從破碎的地面里提了出來,一個聲音在上方道“可憐,可憐?!?/br> 謝憐嗆出一口鮮血。白無相道“每次見到太子殿下,你總是這樣一副樣子。令人心痛,令人快意?!?/br> 謝憐咬住了一口鮮血,不讓它嗆出來,啞聲道“……你不要太得意了?,F(xiàn)在我是打不贏你,但是……有人可以。就算你能從銅爐里出去,君吾未必不能再殺你一次?!?/br> 何況,還有花城! 誰知,白無相卻道“誰說從銅爐里出來會是我?” 聞言,謝憐怔了。 不是他?不是他還會是誰? 白無相把他的臉提起來,與他對視,溫聲道“太子殿下,我想,你可能誤會了。這座銅爐里,的確會有一個絕出去,但是,不是我。而是你?!?/br> 謝憐驚愕萬分“……你說什么?我又不是……” 話音未落,他就回味過來,驚出了一身冷汗。 白無相道“是的。正是如此,恭喜你,終于明白了我真正的目的。這不正是你最喜歡的‘第三條路’嗎?” 現(xiàn)在的銅爐里,只有一個絕和一個神官,看上去,只有兩條路了。要么白無相殺了他,然后沖破銅爐;要么兩個人都別想出去,一起永遠(yuǎn)關(guān)在這個銅爐里。 但是,其實,還有第三條路。 只要謝憐立即在此自殺,化身為鬼,殺死白無相,他就可以立地成絕,沖破銅爐! 謝憐好容易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道“你不用想了!你瘋了吧,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為什么要做到這個地步?!讓我成絕?我沒你那么瘋!就算你想我殺了你我也贏不了你,銅爐是不會承認(rèn)這樣的絕的!” 實話。做得了人,不一定做得好神;做得了神,又不一定做得了鬼。白無相卻道“是嗎?那可不一定?!?/br> 說著,他伸出了另一只手。就著不遠(yuǎn)處的火光,謝憐看清了,那只手上出現(xiàn)了一張面具,和白無相臉上的那張一模一樣。 白無相道“記得這張悲喜面嗎?很適合你。” 謝憐睜大了眼,恐懼如蟲潮,密密麻麻爬上心頭。他勉強(qiáng)道“……拿開,拿開……拿開它!” 白無相笑了起來,道“看樣子,太子殿下的記性不太好啊。既然如此,我來幫你想想,好嗎?” 語畢,不由分說,便將那張慘白的悲喜面和無邊無際的黑暗融為一體,沉沉地向謝憐臉上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