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節(jié)
現(xiàn)在倒好,皇帝發(fā)話了,于情于理,在點點的教育上他都是第一權(quán)威,徐循也不可能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在這件事上再為難孩子……也不是說她是個變態(tài)的母親,一心就想打點點,但這積郁的怒氣忽然間就遇上這么個結(jié)果,要不是她傷還沒好,短期內(nèi)也的確不想再見到皇帝,都有可能直接去乾清宮和他說理了:孩子絕不是這樣教的! “知道了?!彼谄溜L后頭沒好氣地道,“頂多說她幾句,這個總可以吧?” “娘娘說笑了,”馬十的聲音里帶了點笑意,“說也好,管教也好,都成的,皇爺意思,就是別拿此事為由頭,又罰點點不能出門……點點適才在乾清宮不愿回來,害怕您責罰她,是皇爺說了,您頂多數(shù)落兩句,卻不會怎么罰,她才改了心思。皇爺也是怕失信于點點?!?/br> 他這樣說,徐循還理解了點,勉強道,“那行吧,一會兒說點道理也就是了,和和氣氣的,不會兇她的?!?/br> 畢竟也是有幾分好奇,“點點在乾清宮說了什么?真的就是去說不要弟弟的?” 馬十笑道,“小孩子的心意變得最快了,今早起來,皇爺也問她要不要弟弟呢,說要把弟弟抱走,點點還哭了——舍不得弟弟?!?/br> 雖然氣氛理應(yīng)十分沉重,但侍立在側(cè)的趙嬤嬤、孫嬤嬤臉上還是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徐循也禁不住是被逗得微微笑了起來?!胺凑际撬欣怼!?/br> “是,不過點點在乾清宮沒說什么犯忌諱的話,娘娘可以放心?!瘪R十頓了頓,又道,“今日奴婢過來,還有一事,就是想請問娘娘,東廠的藥膏用得可還好?皇爺說了,點點長期見不到娘,心情難免浮躁,請娘娘為點點著想,召劉太醫(yī)進來扶脈——您可以放心,奴婢自會和劉太醫(yī)說明,外頭不會有什么傳言的?!?/br> 徐循倒沒想到皇帝竟會如此……嗯,也不能說體貼,反正,她沒想到他的態(tài)度會軟得這么快。這一巴掌下來,她還以為起碼三五個月是不會再有什么音信的了,甚而就此失寵都是很可能的事。這點點去乾清宮鬧騰了一番,鬧騰回了錢嬤嬤的體面,她也不會自作多情到覺得就是因為她,養(yǎng)育點點,最大的功勞還得算在她頭上——畢竟她是大領(lǐng)導(dǎo)嘛。皇帝直接越過她賞了錢嬤嬤,感覺還是為了安撫養(yǎng)娘的情緒,表示一下自己的態(tài)度,和她倒沒多大關(guān)系的。 每次她頂撞皇帝的時候,都覺得兩個人再也不會和好了——失落肯定有,但更多的還是一種篤定,好像是不屬于她的東西終于離開了一樣,便可以沉下心來面對雖然難堪、慘淡、艱難,但起碼還是非常實在的真實生活?,F(xiàn)在,皇帝居然這么快就又軟和下來了,徐循倒有些不知所措,沉默了許久,方才道,“藥膏是用了,好也快好了,就是臉上還有些痕跡。太醫(yī)我看不必請,一會抹點脂粉,也可以把點點抱進來了?!?/br> “這——”馬十有幾分遲疑。 徐循對孫嬤嬤點點頭,孫嬤嬤便帶了兩個宮女,上前把屏風給搬走了。馬十道了聲,“請恕奴婢無禮?!?/br> 便抬起頭來,仔細地端詳了徐循幾眼——東廠藥膏,的確效果不錯,再加上徐循一直拿煮過的雞蛋在臉上滾來滾去,現(xiàn)在腫是都消了,就還剩下一點紅色痕跡。馬十看了,果然笑道,“那奴婢就放心了,回去也好對皇爺回話?!?/br> 他仿佛想說些什么,卻又到底還是忍住了,給徐循行了禮,便就此告退。——孫嬤嬤、趙嬤嬤都爭著要送馬十出去,徐循幾記眼刀,都沒能擋住。 “馬十說了?!被貋韮蓚€嬤嬤都是喜滋滋的,“皇爺心里有數(shù)的,娘娘只管放心……皇爺?shù)男?,可還在永安宮這里?!?/br> 徐循一晚上其實都光顧著糟心點點了,這會兒反應(yīng)很遲鈍,怔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說的應(yīng)該是皇后的事——如果說之前皇后和她的關(guān)系,還能維持著表面的和平的話,昨天她把點點送去乾清宮的行為,基本上就是公然和她撕破臉皮了。 當然,這件事流傳不會很廣,頂多也就是三宮的高層和當事人知道,但從馬十的話看來,皇后和她的矛盾——主要是皇后要對付她——已經(jīng)在皇帝心里掛上號了……徐循也并不奇怪,皇帝最終還是會傾向于她永安宮。若他還是怒火中燒,倒有可能故意順著皇后的盤算來打壓她、對付她,但現(xiàn)在皇帝明顯是冷靜下來了,那么擺明了,自己不管怎么過分,起碼一直說的都是實話,而皇后卻是有心挑撥……皇帝最反感的,就是別人的利用。 “知道了?!彼那榫w也沒有什么起伏,“他要是忽然間親近起坤寧宮,那才奇怪呢。你們也別想太多了,這要不是坤寧宮,是別人,說不定就不會是這個態(tài)度了。” 她不欲再多說什么,便轉(zhuǎn)了話題?!敖裉爝€是不能見點點,免得這妮子以為自己這一鬧,還鬧出好來了……這樣,以后錢嬤嬤還怎么帶她?說起來——錢嬤嬤現(xiàn)在去乾清宮謝恩了沒有?” “去了?!睂O嬤嬤道,這也是宮里的規(guī)矩,皇帝十成里九成是不會見她的,但錢嬤嬤也得對著宮門磕頭,“回來以后,我請她來見您?” “嗯?!毙煅α?,“她得了穿紅的體面,可是不得了了,你們也別客氣,私下少說都要敲一頓席面的?!?/br> 趙嬤嬤和孫嬤嬤都忙笑道,“可不是,娘娘不說,我們也是要鬧,娘娘說了,鬧她就更有底氣了!” 孫嬤嬤更靈醒些,主動還道,“不過這也是她應(yīng)得的,點點實在難帶,換了是老奴,只怕早都管不動了。這幾年來,錢jiejie見老了?!?/br> 徐循的些微擔心,如今也被平復(fù):永安宮規(guī)矩嚴整、賞罰分明,也因此,宮女、宦官之間的關(guān)系都很和諧,沒有什么明爭暗斗,踩著別人往上爬的事,現(xiàn)在錢嬤嬤乍然得了天大的臉面,就怕同僚心生羨妒,壞了這份和氣。 思及明日要見點點,徐循便讓孫嬤嬤給她又揉了一遍藥膏,也就放她們各自去忙了,她自己好清靜,屋里很少留人伺候,反正暖閣子里什么都有,缺什么了喊一聲,門外自然有人來。 等人都散了,徐循靠在炕邊,手里拿了一本《臨川集》在看,卻是看了半日,都沒翻一頁。眼前的墨字慢慢扭曲,似乎都要變成了一個人的樣子。 仿佛是在逃避著什么,她很快地把書本又放下了,干脆閉上眼想要小睡片刻,只是靠到枕上,沒了書本分神,卻更是思緒紛紛,‘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 出乎所有人意料,錢嬤嬤在乾清宮居然待了一個時辰之久,才回到永安宮里,隨之而來的還有捧著幾匹紅色衣料的宦官:賞穿紅衣,那自然是由乾清宮給撥出料子來了。交給尚功局加工細作,年前錢嬤嬤就能穿上紅貼里,到時候新春活動大家聚在一起,永安宮可就又要出風頭了。 “老奴也是這樣想的。”不過,畢竟是積年老人,這樣的體面還不至于讓錢嬤嬤亂了陣腳,一下就打消了徐循的憂慮?!半m說這次,因為皇爺,不能怎么追究點點,可也得好好說理嚴加管教,日后再不能出這樣的事了?!?/br> 她忽然對徐循笑了笑,有點調(diào)侃的意味,“——皇爺適才在乾清宮,也是這么和老奴說的?!?/br> “這么說,你真見到他了?”徐循有點吃驚,雖然是進了臘月,但皇帝也沒這么閑吧? “皇爺問了整個時辰點點的事?!秉c點受寵,錢嬤嬤哪有不高興的?一張臉容光煥發(fā),簡直把帶點點折損的那幾年陽壽都給補回來了?!爸笨潼c點聰明,也說她難帶。令奴婢好生管教著,又說,讓奴婢以后每三日領(lǐng)點點和壯兒過去給他請安……娘娘可不必太擔心了?!?/br> 徐循聽了,倒也松了口氣:即使以后一直沒有和皇帝和好,點點、壯兒也不至于見不到皇帝的,倒讓她少了一樁心事。 “就說了這些?”她忍不住又多問了錢嬤嬤一句。 錢嬤嬤的笑容里有些心知肚明的味道,“以老奴來看,皇爺已經(jīng)是做得夠多了?!?/br> 是啊,他對永安宮的態(tài)度是夠溫和的了……徐循心煩意亂,已經(jīng)煩到都不知在煩什么了——是,現(xiàn)在她過去低個頭,這件事應(yīng)該也就算完了。平心而論,當時她的語氣是硬了點,脾氣上來了她就是控制不住。雖然說皇帝扇她,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但人家勇于認錯,已經(jīng)令馬十過來彌補,對永安宮、對點點的態(tài)度都溫和得可以……女兒有體面,女兒養(yǎng)娘有體面,歸根到底,還不是她有體面? 但,和皇帝不一樣,徐循就硬是下不了這個臺,低不下這個頭。于情于理,這個頭該低,她知道,可…… “唉,都先不說這個了?!彼D(zhuǎn)開了話題?!包c點呢?在屋里呢?你見了她沒有?” “才回來就過來了?!睅讉€嬤嬤現(xiàn)在對徐循都是放棄的態(tài)度,她不說,錢嬤嬤也就不堅持了,順著她的意轉(zhuǎn)而談起點點的教育,“老奴想,一會帶歡兒過去,好好地和點點說理,讓她對歡兒賠個不是。娘娘您覺得如何?” “如此甚好?!毙煅X得有錢嬤嬤真是省心,“你再和她好好說說,歡兒還有那幾個宮人,按規(guī)矩都會被怎么懲處。不必夸大,就那樣如實告訴她。再問問她,到時候她打算怎么辦,就這么不管那幾個哥哥jiejie了,還是如何?” 這個問題,對一個兩歲多的孩子當然是有點深奧了,錢嬤嬤道,“只怕她未必懂呢?!?/br> “她不就是較真嗎?!毙煅瓪獾溃澳蔷透嬖V她真話,再告訴她,若是以后再出一次這樣的事,那我就是管不住她了,必須送到公主所和圓圓她們做伴去,問問她愿意去不愿意?!?/br> 點點肯定是不愿意的,這么大小的孩子,正粘著母親呢,要不然也不會鬧出這么樣的事了。錢嬤嬤尋思了一番,也道,“也好,被這么一嚇,估計以后能規(guī)矩點了。” 兩人計議定了,錢嬤嬤便迫不及待起身告辭,回去看點點了,徐循雖然也極想見見十多天沒見的女兒,但她下了這個決定,便不好自己推翻。雖然心里煎熬,也只能忍著,又兼這陣子閉門養(yǎng)傷,好多日沒有出門,憋悶得厲害,渾身上下有一百萬個不爽快,只好來回踱步,稍微整理一下凌亂的心緒。 才走了不幾步呢,花兒進來回報,面有詫異之色,“惠妃娘娘來了?!?/br> # 就徐循所知,掌摑之事并未流傳出去,除了皇帝還有她那幾個近身侍女以外,外人應(yīng)該是無由得知。頂多就是馬十,因為當時也在外屋,所以知道了一點內(nèi)情。不過她和皇帝吵架的內(nèi)容,到目前為止也還是僅僅局限于兩人之中。柳知恩去了南京以后,再沒人那么大膽,敢來偷聽她和皇帝的對話了。 既然如此,外人來看,徐循怕就是真的病了,惠妃過來探病,當然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徐循要不接待,倒有點不通人情了。——她第一個念頭就是要裝睡,請惠妃先回去,不過花兒又補充了一句,“惠妃娘娘說,就算您歇息了,也得把您給叫起來。” 這下可就苦了孫嬤嬤了,別人在那布置‘病房’,也不是什么為難的活計,她卻得過來幫著徐循化妝,起碼要把臉上的紅痕給遮蓋掉,還得盡量修飾得自然點兒,別讓惠妃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