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xiàn)在太孫宮必須要有個人出去撐場面，不然，誰知道漢王妃又說什么怪話呢？”孫玉女沒留心徐循的沉默，繼續(xù)給她鼓勁兒?！皬娜ツ觊_始，皇爺脾氣就特別不好，挑三揀四的，太子爺那邊也是煩得不行，就是大郎都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這時候咱們在后宮不能給他們添亂、添心事，我之所以裝病，也不是鬧脾氣，就是不想讓漢王妃再拿咱們太孫宮自己的事來說事了。你就是再不想去，也要開開心心地過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你要到了漢王妃跟前，肯定是和張娘娘坐在一塊兒，你就見機(jī)行事唄，張娘娘那么喜歡你，肯定會為你出頭的?！?/br>
    徐循本來心里的確很沒底的，被孫玉女這么入情入理地鼓舞下來，倒舒服一點兒了，她思忖了一會，也就點了點頭，笑道，“我知道啦，不會給大郎丟人的。”

    孫玉女滿意地輕輕擁了徐循一下，說，“你這么坐著不累嗎？躺上來和我一起靠一會兒吧。這分宮住了，也有不好的地方，以前想找你，打開窗戶一看就知道你在忙什么，喊一聲過來就行了?，F(xiàn)在想找你說話，可沒那么容易了，你也不經(jīng)常來看我?！?/br>
    太孫宮就她們兩個主子，平時白天太孫都是不在的，要是不進(jìn)內(nèi)宮的話，她們倆不一起打發(fā)時間，彼此也真的都很無聊寂寞。所以其實徐循和孫玉女這一陣子也的確經(jīng)常一起玩。

    這人呢，就擋不住朝夕相處，只要不是互相非常討厭，熟起來都是有感情的。徐循對孫玉女的感情比較復(fù)雜，但也不是說就沒有好感，聽她這么說，她猶豫了一下，就真的踢了鞋，躺在被子外頭，和孫玉女互相攙著靠在了一起。

    “那天漢王妃那番話，你別對大郎提起?！睂O玉女安靜了一會，又道，“你應(yīng)該也知道了，遷都事多，皇爺現(xiàn)在脾氣不好，精神有時也是有點不濟(jì)了。朝廷里的事，基本都讓太子處理，時不時又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反正就是煩吧，大郎也得跟著一起煩，咱們后宮里的事就不能讓他煩心了，現(xiàn)在太孫妃不在，內(nèi)宮里受了委屈，你心里不得勁了，回來和我說，咱們一起出主意，該往上捅的，捅到張娘娘那里去，該瞞下來的咱們就一起捂著……和你說句實在話，雖說生了也不能自己養(yǎng)，可這有孩子和沒孩子就是不一樣，咱們倆呢，現(xiàn)在就得互相依靠，攜手共渡難關(guān)……”

    又做了一會思想工作，徐循也是表了幾次忠心，孫玉女方才滿意不說了。兩個人倒在暖閣上，透過比較名貴的琉璃窗——這東西一間宮殿里也就是一扇了，是營建大報恩寺的副產(chǎn)物——望著外頭的宮墻上厚厚的積雪，一時誰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徐循才透了一口氣，低聲道，“剛進(jìn)宮的時候還沒覺得，現(xiàn)在感覺，在宮里活著，怎么這么難呢？沒事兒還好，大家開心罷了……有了事，卻總是……總是壞人得意，好人憋屈。”

    孫玉女倒是被她給說笑了，笑了一會兒，“你以為這都和唱大戲似的，一出就是一出？騎驢看唱本——咱們走著瞧吧，看誰能得意到最后。現(xiàn)在欺辱咱們的人，日后失意的時候，有得是！”

    但到了最后，這笑聲又化作了一聲酸楚的嘆息，孫玉女把臉埋到了徐循脖領(lǐng)子里，徐循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只好輕輕地?fù)е募绨蚺牧藥紫拢瑢O玉女的臉就在她肩膀上來回蹭了幾下，和小貓兒似的稚氣，她輕輕地說，“可你說得也對，享多大福就要受多大的罪，在宮里活著，有時候是要比外頭更累……”

    也許是情緒上來了，她忽然輕輕地抽泣起來，徐循瞪著房頂，也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只好慢慢地拍著孫玉女的肩膀，過了一會，孫玉女自己也就好了，擦著眼睛直起身子，張口要說些什么。

    話還沒開口呢，徐循就搶著說，“我知道，我知道，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大哥的?！?/br>
    孫玉女瞅了她一眼，徐循也一臉無辜地望著她，不知誰先開的頭，兩個人撲哧一聲就都笑了起來，倒是把剛才室內(nèi)凄清委婉的氣氛，一掃而空了。

    笑著笑著，孫玉女就挽住了徐循的胳膊，半是夸獎，半是感慨地道，“小徐循，好人吶！怪道你這么討人喜歡，咱們這宮里，人jingzi、人尖子多，像你這么樣純的，可沒有幾個?！?/br>
    也不知為什么，徐循就是不敢把她的話往心里去。

    #

    在政委太孫嬪那里做過了一些思想工作以后，太孫婕妤得以用比較飽滿的精神狀態(tài)去迎接新年了。臘月三十那天，一大早她就去了太zigong，孫玉女今日卻是真不能來了——來事了，在床上躺著呢。

    反正一天也就是這些禮節(jié)要行，身為太孫婕妤，本來就是輩分最小的那個，今年多了好幾個藩王妃，她的位置就更不起眼了，差一點沒排到閣子外頭去。一整天徐循都循規(guī)蹈矩的，吸取去年的教訓(xùn)，一句多的話不敢說，一口多的東西也不敢吃。這么著謹(jǐn)慎戒懼地到了晚上，好歹也沒出什么事兒——最愛找事的劉婕妤病了，留在南京呢。年后才上船過來，別的妃嬪，誰也不是那種愛找事的性子。

    眼看著快到子時了，徐循也放松了下來，和李才人、張才人坐在一處，看《眾神仙慶賞蟠桃宴》，李才人一邊噓寒問暖，抱怨徐循自從遷都以后都不大進(jìn)太zigong里找她們說話了——和皇爺那邊的規(guī)矩一樣，太子的子嗣，除了郭才人生的那三個小的太子妃沒帶以外，其余都是由太子妃安排著養(yǎng)大的，現(xiàn)在大了出去外東宮專門給皇子皇孫居住的區(qū)域住，李才人就更看不到了。這個年紀(jì)的婦女，除了和小輩說說笑笑以外也沒有什么別的追求，徐循陪著兩個才人說閑話也有小半年的時間了，她們對徐循的確是頗有一點疼愛的。

    徐循也在努力解釋呢：地方遠(yuǎn)，事情多云云。正說著，隱約聽得一聲脆響——緊跟著，堂屋方向就傳來了男性陽剛的怒吼聲。

    基本上，現(xiàn)在外頭坐著的男人也就是天家那些了，皇爺、太子、太孫，還有幾個藩王。徐循很熟悉太孫的聲音，知道這絕不是她大哥在怒吼。又聽得聲音有幾分蒼老，她的心一下就提起來了：大年夜的吼人，一般人不會這么沒眼色吧……十有八九，是皇爺又惱火起來了？

    可又有誰這么沒腦子，會在年夜里惹到皇爺呢？

    隨著這一聲怒吼，東西幾間開殿驀地都沉寂了下來，剛才還熱熱鬧鬧嗑瓜子看戲的妃嬪們，現(xiàn)在一個個都噤若寒蟬，互相拿眼神說話，耳朵也都豎起來去捕捉正殿的動靜。徐循當(dāng)然也不能免俗了，她年輕，耳力還好，確實是隱約聽到了一些人說話的聲音。正在那納悶又興奮地猜測著怎么回事呢，腳步聲輕輕地就往偏殿來了。

    “太孫婕妤徐氏可有？”一個老中人出現(xiàn)在了偏殿之中，很和氣地問。

    一屋子人頓時就又都看向了徐循。

    徐循咽了咽口水，慢慢地站起來了，還沒說話呢，老中人沖她一彎眼睛，很客氣地道?！盎薁斢兄?，請您跟老奴走一趟吧。”

    作者有話要說：小徐的除夕夜大冒險啊皇爺喊她過去干嘛呢

    ps 謝謝讀香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30908 23：02：50

    11594233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30909 08：27：03

    的地雷！

    第61章 龍威

    皇、皇、皇皇皇皇皇皇爺？

    徐循整個人都不好了，皇爺？

    除了去年新年那一次以外，徐循根本就沒見過皇爺了。她聽到的多數(shù)都是皇爺?shù)膫髡f……這些傳說對她現(xiàn)在的心情可是沒有半點幫助。

    都說皇爺脾氣喜怒無常的，所以猜測皇爺為什么喊她過去也沒什么意義。徐循在腦海里發(fā)狂似的一遍遍過著自己最近的所作所為——低調(diào)著呢！總體說來，入宮一年多以來她都低調(diào)著呢，除了倒霉被劉婕妤挑出來一兩次以外，她平時恨不能把頭塞進(jìn)屁股里做人，皇爺就是要挑刺怕都挑不出來吧。

    話雖如此，可徐循心里還是慌，還是沒底啊。這一路走得是臉色慘白，要不是還有點定力，失魂落魄之下說不定都得嚇?biāo)ち恕?/br>
    帶她的老中人估計也是看出來了，眼看快到正殿了，他忽然住了腳步，沖徐循溫和地一笑，慢條斯理地說，“姑娘不必?fù)?dān)心，里頭沒你的事。進(jìn)去以后，照實說話就成了?！?/br>
    這個老中人，身材高大氣質(zhì)威猛，瞧著不怒而威，一進(jìn)屋就把場面給鎮(zhèn)住了，沒想到一開腔語氣倒十分溫和，卻又充滿了令人信服的力量，徐循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還沒說話呢，就注意到了他身上的服飾。

    大紅纻絲云蟒貼里——蟒紋！大紅！

    徐循再往膝蓋一看，膝蓋下頭還有一條蟒紋呢！

    賞穿三襕紅蟒貼里……這個老中人，不，老太監(jiān)，必然是不得了的大人物啊……

    蟒紋近龍，一般不是皇親國戚是不可以亂穿的。宮眷逢節(jié)慶換穿蟒衣，那是因為她們都是皇帝的女人或者小孩，中人可沒這個福分，能享受如此普適的待遇。能穿蟒紋的那都是有特別體面，經(jīng)過主子發(fā)話賞穿的。能穿紅曳撒，已算是天子近臣，中人里的貴人，可被稱為“穿紅近侍”。穿紅蟒紋貼里，還在左右袖子上的蟒紋襕之外，在膝處再加一條蟒紋襕的，那絕對是牛人中的牛人，中人里的位極人臣了。

    她被這么一嚇，倒是忘記害怕了，跟著老太監(jiān)碎步進(jìn)了正殿，也不敢抬頭看人，糊糊涂涂地給正前方皇爺所在的地方行禮請了安，還沒起來呢，皇爺就發(fā)話了。

    “誰讓鄭和去找她的？你們這些殺才，平時老爸爸、老先生地喊得蜜似甜，大年夜要辦差事了就躲懶！”皇爺一開口，整個氣勢頓時席卷了正殿，徐循雖然不敢抬頭，但感覺上在座所有人都是噤若寒蟬地聽著皇爺亂發(fā)脾氣。“我身邊他娘的連一個如意人都沒有！你們這幫王八羔子也他娘的湊趣，專撿他娘的喜慶日子給老子敗興！”

    一連三個他娘的，都快把徐循給說蒙了。她慢半拍才意識到，原來這領(lǐng)路的老中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內(nèi)官監(jiān)太監(jiān)，迄今為止已經(jīng)五下西洋的三寶太監(jiān)鄭和！

    和鄭和相比，金英、范弘、王瑾這些太孫身邊的近人，簡直就是徒子徒孫了，他們都還只在穿紅近侍那份上混著呢……可就是這么一個猛人，在皇爺身邊也是輕聲細(xì)氣的，態(tài)度別提多殷勤了?！袄蠣敔斦埾⑴?，不論底下的小兔崽子們怎么捧。咱也是老爺爺?shù)呐?，傳話就這幾步路，順帶著就去了。說得上是什么勞動呢？”

    皇爺還是很給鄭和面子的，他寬了語氣，居然還有點委屈了，“你正月里就又要南下，朕豈能不體恤老臣子？亦不必在我身邊罰站了，去坐——太子是死人嗎？此等有功內(nèi)臣，也當(dāng)一般中人看待？你在費信、馬歡跟前，也是這么傲慢？”

    徐循壓根都不知道他說的這兩人是誰，就替太子覺得委屈：且不說中官和外官不一樣，在主子跟前按理的確是沒有坐的地方，就說太子吧，都四十多歲的人了，皇爺和他說話的口氣還是那么頤指氣使的，一點面子都沒給他留……

    她才下跪磕了頭，沒起來皇爺就發(fā)火了，這會都還跪著呢，可因為局面這么緊張，壓根也沒覺得膝蓋疼，就在那提心吊膽地跪著。耳中聽太子不緊不慢地道，“兒子早有此意，奈何三寶太監(jiān)太客氣……”

    倒是很淡定地把場面給圓過去了，最終還是給三寶太監(jiān)在御前找了個地兒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