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小二很快端來一壺茶,茶具竟然是整套聆白玉,茶湯碧綠清香,風(fēng)繾雪端起輕輕一聞,道:“是瑤臺春茶?!?/br> “我雖不愛喝茶,不過也聽過瑤臺春茶,萬金一兩?!敝x刃道,“還有,我方才去馬場,發(fā)現(xiàn)里面養(yǎng)的皆是曠世名駒,看來落梅生在建造這座城池時,的確是沖著‘無憂’二字去的,所以才會將他所見過的、用過的、嘗過的所有好東西都放在城內(nèi),供百姓日常取用?!?/br> 風(fēng)繾雪掰開包子,rou汁流下指尖,于是低頭一吮,謝刃看著那柔軟的嘴唇,腦中又一熱,不由暗罵自己一句,都被困在這破地方出不去了,怎么還有空想七想八。為了掩飾心事,他也拿起素菜包子吃,可沒咬兩口,又覺察出不對:“你不知道我要來,怎么還替我買了吃食?” 風(fēng)繾雪道:“城西一共也沒幾樣?xùn)|西,你畫完了,自然會來找我,算著時間差不多,我就去買了?!?/br> 謝刃聽得心情好,又湊近一些,很欠很痞地問:“為什么我畫完之后,就一定得來找你啊,不能去找璃煥或者墨馳?” 風(fēng)繾雪將剩下的糖包子搶回來,視線一飄:“那你去吧。” “別,我就開個玩笑!”謝刃戳戳他的腰,“快還我,我還沒吃飽呢?!?/br> 風(fēng)繾雪笑著躲開,捏著包子直接遞到他嘴邊:“吃,吃完了繼續(xù)干正事?!?/br> 謝刃就著對方的手咬了一口,不知是因為豆沙還是因為別的,反正甜得比較蕩漾,七葷八素的。兩人就這么說說笑笑地吃完了一頓飯,若城外的九嬰能看到,應(yīng)該會頗為挫敗,畢竟圍觀困獸之斗的一大樂趣,就是欣賞對手那種逃脫無門的焦慮和急躁,而不是含情 脈脈相互對視,一個小包子恨不得咬上十八口。 那賊被捆仙索綁得結(jié)實,尋常人只怕早已四肢麻痹,他卻還在曬著太陽和周圍人吹水。見到謝刃與風(fēng)繾雪過來,也絲毫不見恐慌,反而嬉皮笑臉道:“兩位小仙師,反正我也沒偷成,你們就高抬貴手,放了我吧。” 謝刃看了他片刻,右手打個響指,捆仙索立刻如靈蛇一般回到袖中。賊人沒了束縛,大搖大擺剛想走,卻被謝刃握住右手,往樹上用力一按,風(fēng)繾雪站在旁邊,只覺眼前寒光一閃,賊人的手已經(jīng)被謝刃用匕首穿透,牢牢釘在了樹上。 他心中一驚,想上前勸阻,卻發(fā)現(xiàn)對方并沒有流血,而且隨著謝刃收回匕首,傷口也迅速愈合。 賊人驚魂未定,忙不贏地跑了。謝刃道:“我猜的沒錯,這里的人果然不會有傷病疼痛,你打我一下試試?!?/br> 風(fēng)繾雪飛起一拳。 謝刃猝不及防,險些被打得背過氣,半天憋出一句:“真打?。俊?/br> 風(fēng)繾雪一頓,辯解:“……你說不疼。” “我是讓你試試?!敝x刃扶著樹站直,叫苦,“但不疼歸不疼,你怎么能打我和打炎獄用一樣的拳法?”就算不會打情罵俏,拍一巴掌也成?。?/br> 風(fēng)繾雪問:“真的不疼?” “真不疼。”謝刃揉了揉肚子,“無憂城,連生病受傷的痛處都免了?!?/br> 兩人繼續(xù)走街串巷,將剩下的地圖畫完。過了一陣,璃煥與墨馳也來了,四人尋了處客棧,將各自的地圖拼在一起,發(fā)現(xiàn)這座城池果真設(shè)計得極為精巧,堪稱五臟俱全,而許多先前沒注意到的小細(xì)節(jié),如今身處城中,也如云霧撥開呈現(xiàn)眼前。 “除了醫(yī)館,什么行當(dāng)都不缺?!绷ǖ?,“我們試著問了幾個人,他們神智清晰,敏捷善辯,只有在提起外界時,才會露出遲疑的神色,似乎完全聽不懂?!?/br> “因為對他們來說,這座城池就是天地宇宙,就像你若問我九重天外是什么,我也答不出?!敝x刃隨手拿起架子上一個小玉瓶,“外頭難得一見的古玩珍品、山珍海味,這里卻再尋常不過,無憂無慮無病無災(zāi),怪不得從沒有人想過離開。” 風(fēng)繾雪站在窗邊:“那兒有個姑娘?!?/br> “什么姑娘?”三人也過去看,就見街對面有一處院落,白墻黑瓦綠樹掩映,院中坐了個正在制糕的姑娘,十六七歲的年紀(jì),一身紅裙挺可愛。 璃煥道:“這院子是最常見的江南風(fēng)格?!?/br> 墨馳道:“城中哪里的建筑樣式都有,甚至還有我家修建的三兩座樓,梅先生應(yīng)當(dāng)是將他走南闖北見過的、喜歡的所有樓宇院落都挪到了城中?!?/br> 璃煥不解:“可這小院看著沒什么稀奇,為何要放在如此中央的位置?” 謝刃接話:“既然院子不稀奇,那就是人稀奇了?!?/br> 說到這個,四人幾乎同時想起了飛仙居管事提過的那位小女兒,因傾慕落梅生,所以逃婚前往春潭城,卻不幸慘死在了兇煞手中。 “她叫什么名字來著?” “當(dāng)時咱們也沒問啊?!?/br> 制糕的小姑娘看著門口的四位俊俏小公子,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叫紫英,你們來我家,是有什么事嗎?” “我們只是想討碗水喝?!憋L(fēng)繾雪行禮,“姑娘家中還有旁人嗎?” “喝水啊,進來坐吧?!毙」媚锇岢鰩装研∫巫樱拔业辉?,明日我家有貴客要來借宿,聽說是修真界最年輕、最厲害的煉器師呢,所以我爹和我哥哥去買新的床褥被子了,說不能給人家用舊的?!?/br> 修真界最年輕厲害的煉器師,不用猜也知道是落梅生。四人在院中坐了會兒,果然又回來一對父子,板車上拉著嶄新的寢具,鄰居大嬸正在曬太陽,看到后打趣:“不知道的,還以 為你在給阿英置辦嫁妝?!?/br> “我們的阿英本來也快嫁了?!备绺绮亮税杨^上的汗,笑道,“不過還是比不上小娟meimei,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吧?” “準(zhǔn)備好了,馬上就要成親,哪有今天還沒備好的。”大嬸拎出來一籃子紅雞蛋,“等著,明日就來給你們沾喜氣!” 眼看兩家人已經(jīng)開始忙著準(zhǔn)備晚飯,四人也先告辭回到了客棧。 墨馳問:“所以明天梅先生會來嗎?” 謝刃靠在椅上:“按照故事的發(fā)展,應(yīng)該會來,只不過他現(xiàn)在被九嬰侵占……可又說不準(zhǔn),投宿江南一事既然發(fā)生在數(shù)年前,那明天來的,也可能是幾年前的年輕落梅生?!?/br> “管他年輕還是年長,只要來一個,至少能幫著咱們拆解一下這座城?!绷ǖ溃罢f不定能找到出去的辦法?!?/br> 風(fēng)繾雪雙目微閉,試著用神識聯(lián)絡(luò)了一下師父與師兄,卻像是一頭撞進一團帶刺亂麻中,幸好他反應(yīng)夠快,及時歸位,才沒有被擾亂心神。 “你怎么了?”謝刃及時發(fā)現(xiàn)異常,上前扶住他。 風(fēng)繾雪搖頭:“沒事,有些累?!?/br> “那今晚早點歇著吧?!绷ǖ?,“還是老規(guī)矩,我與墨馳一間,你們兩人一間?!?/br> 飯菜是小二送上樓的,最好的淮揚菜式,價格還不如一屜饅頭貴。而入夜后的浴水里也萃了百花汁液,床上鋪滿綾州錦緞,放在外頭得按寸賣。 風(fēng)繾雪睡在床內(nèi)側(cè),睡意全無,這回附在落梅生身上的九嬰,明顯要比金泓身上那個厲害不少,他不知道自己目前還有幾成把握,能降服那正在不斷蘇醒的上古兇妖。 謝刃問:“在想什么?” 風(fēng)繾雪回神:“落梅生?!?/br> “想也沒用,人會不會來,得明日才能見分曉?!敝x刃哄他,“先睡?!?/br> 風(fēng)繾雪回憶了一下,自己在青靄仙府的時候,假如失眠,師兄就會取出一串音鈴。 謝刃道:“音鈴?那不是給小娃娃用的嗎,里頭藏一些燕子小馬的故事……不是,我現(xiàn)在沒有痛覺,你掐我也沒用?!?/br> 風(fēng)繾雪將手收回來,不悅道:“我的音鈴里是竹林雨聲!” 謝刃心想,那不還是音鈴,但他非常懂行情地沒有再爭辯,而是道:“那怎么辦,我現(xiàn)在也沒有竹林雨聲給你聽,不如這樣,你轉(zhuǎn)過去,我替你按按肩膀?!?/br> 風(fēng)繾雪依言面向墻。 謝刃替他放松緊繃的身體,幸好城中只是沒有痛楚,別的知覺還是有的,風(fēng)繾雪被他按得又酸又舒服,總算肯好好睡覺。但謝刃卻失眠了,因為他懷中抱了個人——天知道兩人是怎么蹭的,反正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這個親密的姿勢了,可能就是傳說中的命中注定吧。 心跳如擂鼓。 擂了差不多一整夜。 翌日清晨,璃煥對著謝刃發(fā)表評論:“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你看起來好像很困,但是又很亢奮?!?/br> “因為我想了一整夜要怎么出城?!敝x刃面不改色,“街上放了一早上鞭炮,你們居然也能睡得著?!?/br> 放鞭炮是因為有喜事,就是對面大嬸要嫁女兒。吉時到了,一頂花轎歡歡喜喜被抬往城北,紫英也在送親的隊伍里頭。四人閑得沒事做,便也跟去混了頓酒席,席間聽到有人在叫紫英,約她下午一起去房中陪著新娘子,紫英卻說:“不行不行,我下午有事呀,阿爹與哥哥等會要出去買東西,我也要趕緊回家準(zhǔn)備糕點,明日家中會來貴客,得招待人家!” 四人聽得一愣,不是今天來嗎,怎么又成了明天? “阿英?!敝x刃叫她,“那位煉器師路上耽擱了?” “什么耽擱?”紫英沒明白,“沒聽說耽擱啊,就是明天吧?!?/br> 風(fēng)繾雪 問:“一直說的是明天來?” 紫英點頭:“嗯,明天,我不會記錯的?!?/br> 她說得認(rèn)真,謝刃微微皺眉,隱約猜到一些事,于是拉著其余三人回到江南小院,果然,昨日買的家具與床褥都不見了,只有那對父子在收拾空空的板車,商量著要給落梅生置辦什么好東西。 璃煥驚訝:“鄰居家的人與事都在正常地向前推進,為何紫英家卻……” “紫英家的時間線是錯亂的?!敝x刃道,“若我沒判斷錯,他們應(yīng)該被永遠留在了落梅生抵達的前一天。” 風(fēng)繾雪道:“落梅生心中有愧,他希望紫英能無憂無慮地過一生,也希望她從來就沒見過自己,所以才會把人放在這座城池中,又想方設(shè)法停住了時間?!?/br> 墨馳搖頭:“這算哪門子解決問題的辦法?倒和監(jiān)牢沒區(qū)別?!?/br> 謝刃拉起風(fēng)繾雪:“走吧,先去城中檢查一遍,看看像這樣被停住時間的,還有多少人!” 第37章 提到生活周而復(fù)始,四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那對豬rou攤夫婦。然而在觀察幾天后卻發(fā)現(xiàn),他們的時間似乎并沒有被停止,之所以天天吵架,真的只是因為喜歡吵架。 璃煥抱怨:“既然如此雞飛狗跳,為何還要硬湊在一起?害我們白白浪費這么多精力。” 墨馳卻道:“你只看到他們打架,就看不到人家也有甜蜜恩愛的時候嗎?早上老板還去排隊買了甜柿,洗干凈后捧在手心,讓老板娘慢慢吃,若不是因為疼媳婦,誰能做到這么細(xì)心?” 一旁恰好也排隊買了甜柿,并且洗干凈捧在手心,正在讓風(fēng)繾雪慢慢吃的謝刃:“……” 幸好風(fēng)繾雪沒怎么聽清,璃煥與墨馳也沒往這邊看。他們二人正在忙著整理名錄,這城中共有百姓一百零七人,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同外頭的人一樣,會跟隨歲月流逝慢慢老去,而唯一不會老的,只有紫英與她的父母兄長。一家人看似生活得富足無憂,卻始終也走不出同一天,只能周而復(fù)始地制糕、買床、等著那個永遠也不會來的煉器師。 風(fēng)繾雪道:“所以被禁錮的只有紫英一家?!?/br> 謝刃擦干凈手上的糖漬:“也能換種說法,這座城里的所有人、所有事,其實都在為紫英一家服務(wù)。就像小孩子的家家酒,總得有人扮演無關(guān)痛癢的角色,成個親、喝個酒、打個架,好讓一切看起來更加真實?!?/br> 無憂城,也是落梅生的心結(jié)城,因為解不開,所以只能將時間停住,命全城人都陪著那個制糕的小姑娘,日復(fù)一日上演著“無憂”的戲碼。 璃煥推算:“照這么說,紫英才是破解這場迷局的關(guān)鍵點,假如她消失了、或者走出了被禁錮的那一天,整座無憂城也就沒有了存在的必要,會頃刻土崩瓦解?!?/br> 墨馳苦惱:“可她好端端的,怎會憑空消失?就算不是真人,也不能一劍殺了吧。至于走出被禁錮的那天,這整座城都是落梅生執(zhí)念的產(chǎn)物,他若想不通,城中人怎么可能想通?” 謝刃抬頭看了眼天,依舊藍得純凈無瑕,云朵絲絲似棉。也不知道在天穹之外,會不會有落梅生或者九嬰正在看著這一切。 風(fēng)繾雪問:“在想什么?” “嗯?”謝刃回過神,“在想落梅生,你說他費時費力造出這座城,天天看一群假人演戲,真的就能撫慰到內(nèi)心嗎?” 風(fēng)繾雪道:“每個人解決問題的方式都不一樣,我不了解落梅生,假如他當(dāng)真因為紫英的死而懊悔不已,那會有一些旁人無法理解的行為,似乎不算奇怪?!?/br> “可既然微縮城池是他減輕悔意的方式,為何會突然送給師父?” “……” 風(fēng)繾雪被問得啞火,因為那座城原本也不是送給竹業(yè)虛的。 謝刃卻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條了不得的線索一樣,將璃煥與墨馳都叫過來,說完之后,想不通“落梅生為何要將如此重要的城池送給竹業(yè)虛”的人就從一個增加到了三個。 璃煥道:“對啊,為什么?” 墨馳也說:“沒道理。” 風(fēng)繾雪只好接一句:“或許他是突然想通了,不愿再面對昔年舊事,所以想打包送走,眼不見為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