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你剛才與他對話時,也沒問過我的意見。”謝刃右手拇指在額心一劃,風(fēng)繾雪只好退后兩步,站在一旁聽著。 謝刃道:“付昌大將軍英明神武!” 風(fēng)繾雪沒料到他上來就冒出這么一句。與寂寂無名的滿招不同,付昌是真正的名將,他生于流離亂世,在尸山血海中拼死守護著家國,戰(zhàn)功赫赫,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在殺敵。在付昌身故后,皇帝下旨將其忠勇事跡集結(jié)成冊,又修建廟宇供后世瞻仰,香火就這么旺盛了五百余年,直到今天,提起“大將軍”三個字,絕大多數(shù)人第一時間想起來的,也還是付昌。 神像果然受到了刺激:“滿招大將軍英明神武!” 謝刃朗聲:“付昌大將軍一生退敵三百余次,守城七十余座,率五萬老弱殘部大破南廷二十萬精壯叛軍,攻無不克,英明神武!” 神像咯吱咯吱地活動起來,像是氣極,謝刃卻不管他,雙臂抱在胸前:“而你又做了什么,就敢在這里自吹自擂?” 空氣凝結(jié),死寂壓抑。 顯然神像也被問住了。 謝刃繼續(xù)嘲諷:“這廟怕也是你自己用私房錢修的吧。” 神像:“……” “白鶴城靈氣稀薄,因此你雖有廟宇,卻直到最近才聚起神識,發(fā)現(xiàn)這里香火慘淡,就作怪嚇唬城中百姓,芝麻大小的本事,竟還自稱英明神武?!敝x刃拔劍出鞘,冷冷地說,“沒用的玩意留著礙眼,不如拆了干凈!” 神像怒咆著往前挪動,反被那些紅綠綢緞纏住絆倒,自己跌下神壇摔了個粉身碎骨。廟外圍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聽到“嘩啦啦”的碎裂聲都被嚇一跳,剛準備伸長脖子往里瞧,卻見風(fēng)繾雪以廣袖掩住口鼻,疾步走了出來。 “躲遠!” 話音剛落,廟就塌了。 被謝刃一劍砍塌了。 黃泥瓦片撲撲掉落,將殘破神像深深掩埋,百姓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魂飛,“刷”一下跑得影子都沒一個。風(fēng)繾雪也御劍升至半空,直到下頭的灰塵都散了,才輕輕落回地面。 滿招怨念未消,又從斷壁里直直伸出來半只斷臂,試圖做最后的反抗,結(jié)果被謝刃一腳踢飛。少年繪出一張符咒,彈指射入地下,訓(xùn)斥:“老實點,不然刨了你的骨頭喂狗!” 土堆撲簌兩下,終于不再動了。 竹業(yè)虛曾在信中寫謝刃“頑劣自大,性格狠戾,七情淡漠,不服管教”,但風(fēng)繾雪與他相處這半天,卻覺得倒也未必,畢竟若當真冷漠狠毒,就該一掌將滿招的殘余神識打散,而不是以血繪符,逼對方安穩(wěn)地躺回去。 破廟坍塌的消息很快傳入富戶劉員外耳中。 他在前一陣曾派出家丁,前往漁陽城的大明宗求助,到現(xiàn)在人還沒回來呢,突然就聽外頭都在嚷嚷,說自己請來的仙師已經(jīng)將破廟給拆了,也犯了迷糊:“小三子請來人,怎么不先帶回家休息喝茶?” “仙師斬妖除魔,總是片刻耽誤不得,還喝什么茶?!狈蛉颂嫠麥蕚湫乱拢袄蠣斂煨?,我聽說他們已經(jīng)去了八仙樓吃飯,咱們可不能失禮?!?/br> “也是?!眲T外叫來心腹,命他將一早就準備好的謝禮蒙上紅綢,先抓緊時間送到八仙樓,自己則匆匆沐浴更衣,準備體體面面地迎接貴客。 八仙樓是城中最好的酒樓。 謝刃熟門熟路,要了五個素菜包子,一碟嗆拌三絲,一碟清炒筍片,一壺梨花蜜釀,又將菜牌推到對面:“你方才說自己姓風(fēng),是來自銀月城嗎?” 風(fēng)繾雪點頭:“正是?!?/br> 世人只道青靄仙府有瓊玉上仙,并不知上仙本名,所以風(fēng)繾雪也懶得再選個新名字。至于銀月城風(fēng)氏,是渭水河畔赫赫有名一支望族,大長老風(fēng)客秋與青云仙尊私交甚篤,這回很爽快就給了風(fēng)繾雪一個遠房侄兒的身份,昨日剛派弟子快馬加鞭送來服飾與門徽,還有厚厚一摞本家資料,供他隨時查閱。 風(fēng)繾雪替自己要了一碗獅子頭,一碗珍珠雞,一壺濃烈醉春風(fēng)。 兩人口味截然相反,一個素得青白一片,一個葷成屠夫過年。老板娘看他二人容貌上乘,心中喜歡,又白送了一盤蜜餞果子,自己依在柜臺后看熱鬧,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趣,再讓小二取了甜糕、酥糖、瓜絲,挨著往過端。 風(fēng)繾雪道:“不必再送,我不嗜甜。” “咸的也有,咸的也有?!毙《匦峦鶑N房跑。 片刻后,桌上“咚”地放下紅托盤,上呈黑紋金三,醒靈果三,凝血草三,雪骨、地黃、火煉各一,以及玉幣兩百余枚。 風(fēng)繾雪往柜臺后看了一眼。 婦人掩嘴咯咯地笑:“公子莫誤會,這些值錢貨可不是我送的,是劉員外?!?/br> 送禮的家丁態(tài)度恭敬:“我家老爺感激二位仙師不遠千里來此驅(qū)魔,特備下區(qū)區(qū)薄禮,還請笑納?!?/br> “你家老爺夠客氣的。”謝刃將玉幣丟回去,“好意心領(lǐng),禮就不必了?!?/br> 他看不上這些玩意,長策學(xué)府里什么天材地寶沒有,至于風(fēng)繾雪,更是連瞄都懶得瞄。留下家丁尷尬地站在原地,暗暗想著,不是都傳大明宗的弟子好說話嗎,這怎么冷冰冰的? 長街盡頭,劉員外正笑容滿面地叫:“小三子!” “老爺。”娃娃臉的家丁風(fēng)塵仆仆,身后還跟著五名絳袍修士,“這些便是大明宗派來的仙師。” “諸位辛苦了。”劉員外趕忙拱手行禮,“現(xiàn)如今邪祟已除,還請仙師到府上休息?!?/br> 絳袍修士面面相覷,娃娃臉家丁道:“老爺,我們才剛進城,尚沒來得及做正事吶?!?/br> “剛進城?”劉員外吃驚極了:“可城中人人都在說大明宗的仙師拆了廟,我方才還差人送去許多靈藥,不是諸位,那是誰收了?” “真是豈有此理!”一名絳袍修士聞言怒道,“何人如此大膽,竟然頂著大明宗的旗號行騙?” “……他們好像、好像在八仙樓?!?/br> 絳袍修士齊齊扭頭,說來也巧,正好撞上謝刃與風(fēng)繾雪出門,身后跟著幾名手捧托盤的劉府家丁。 長劍“當啷”出鞘! 謝刃嘴里還咬著青果蜜餞,正在抱怨酸,突然就被五個陌生人團團圍住,心中納悶,問風(fēng)繾雪:“你的仇家?” 風(fēng)繾雪剛吃完飯,不想說話:“你的。” “哪里來的野路子,連我大明宗也敢冒充!”其中一人呵斥,“還不快快束手就擒,隨我前往漁陽城認罪!” 謝刃:“?” 劍刃呼嘯過耳! 風(fēng)繾雪御劍騰空,他壓根不知道什么大明宗,見來人氣勢洶洶的,第一反應(yīng)八成又是謝刃在外招搖撞騙惹來麻煩,在弄清原委之前,自己不方便插手,所以撤得飛快,留下謝刃獨自與那五名絳袍修士纏斗。 街道狹窄,打斗時難免會傷及無辜,謝刃御劍向城外飛掠,絳袍修士一看這騙子居然還想逃,又哪里肯放,一行人就這么追到了荒郊野外。 大明宗弟子以金紅天絲布出洛圖陣法,想將謝刃困于其中。風(fēng)繾雪站在半空,見陣圖內(nèi)浮光掠動,幻象叢生,是極高明的攻擊術(shù)法,猜測按照謝刃目前的修為,恐難以招架,便在指尖凝出一道雪光,正欲暗中相助,五名修士卻已被兇悍劍氣橫掃,呼痛滾在樹下。 風(fēng)繾雪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低估了謝刃。 而更棘手的事情還在后頭,眼看少年掌心已經(jīng)結(jié)出紅蓮烈焰,再不阻攔,只怕又會燒出更多亂子,風(fēng)繾雪只好“一個不小心”從劍上跌落下來,直直坐在草叢里頭說:“我摔倒了?!?/br> 就像木逢春所言,他面容生得冷,又沒表情慣了,哪怕是在鬼扯,也能扯出一股與天地同悲的高遠壯闊。比如此刻,就完全看不出“御劍不精摔進草叢”的丟人現(xiàn)眼,而是一種“我摔倒了,是你撞的,今天沒有二十萬別想走”的祖宗架勢。 謝刃熄滅掌心烈焰,將他拉起來,沒好氣地說:“你搞出來的事情,你跑得倒是麻溜?!?/br> 風(fēng)繾雪:“我?” 謝刃:“怎么,難道不是嗎,我都不認識這群人?!?/br> 風(fēng)繾雪:“……” 場面一度凝固。 當然,整件事最后還是被解釋清楚了。大明宗的人魯莽毛躁,理虧在先,又聽說謝刃與風(fēng)繾雪是長策學(xué)府竹先生的弟子,一時更加汗顏,當夜便御劍返回漁陽城謝罪。 天邊彎月如鉤,客棧后院中開著細細白色的小花,垂柳依依。 謝刃扯長語調(diào):“就算是我被仇家追殺,你就能自己先跑了嗎?” 風(fēng)繾雪欲言又止,他其實有很多理由,比如說“我想看看你的修為”,再比如說“我們才認識不到半天”,又或者“你師父在信里說你是個闖禍精,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以為這種事情很正?!保紤]到兩人日后還要共處很長一段時間,暫且哄一哄吧。 便道:“因為我打不過他們,而你看起來又很厲害?!?/br> 謝刃“嗤”了一聲:“那你得請我喝酒?!?/br> “好?!憋L(fēng)繾雪答應(yīng),“你等著,我這就去買?!?/br> 他已經(jīng)記住了對方的口味,要甜要淡要好喝。到酒肆挑挑揀揀選了最貴的,帶回客棧還沒來得及上樓,一名絳袍青年卻已從天而降,看起來激動極了,嗓音亦十分洪亮:“漁陽城大明宗弟子譚山曉,拜見瓊玉上仙!” 風(fēng)繾雪神情一殺:“閉嘴!” 譚山曉眼底熱切,雖不懂上仙為何讓自己閉嘴,但還是依言照做,雙手抱劍猛施一禮,躬身久久不愿起。 風(fēng)繾雪簡直莫名其妙死了,你誰啊,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偏偏此時,謝刃嫌他速度太慢,又親自晃出門來尋酒,恰好撞個正著。 四周很安靜。 風(fēng)繾雪心想,算了,這任務(wù)不適合我,我還是回青靄仙府吧。 第4章 這一晚的月色很亮,照得譚山曉整個人熠熠生輝,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是照得他身上那件絳色家服熠熠生輝,材質(zhì)如流水融微光,肩頭嵌暗金辟煞咒,比白天那群修士不知要高出多少品階。 這么一個有身份的人,按理來說是不該向長策學(xué)府的弟子行大禮的,不過因為謝刃并沒有聽到那句石破天驚的“瓊玉上仙”,所以心里想著,許是大明宗遇到了麻煩呢,想請銀月城風(fēng)氏出手相助,那也能勉強解釋得通。 他對別人的家事沒什么興趣,接過酒壇后,就回了自己的住處。白天喝的梨花蜜釀已經(jīng)很甜了,而風(fēng)繾雪帶回來的這壇還要更甜,酒味淡得幾乎沒有,更像街邊賣的果子露。璃煥與墨馳他們都不肯喝這種酒,嫌棄甜滋滋的像小姑娘,謝刃卻不以為意,咬著糖喝著蜜,照舊四處橫行,將整座學(xué)府攪得雞犬不寧,打也沒少挨。 他扯開袖封,看了眼依舊在滲血的鞭痕,嘴角往下一撇,師父下手怎么越來越狠,也不知隔壁的人有沒有帶傷藥。 桌上燈火跳動,一層隔音結(jié)界飄浮于空,時隱時現(xiàn)。 譚山曉臉色紅潤,雙眼發(fā)光,依舊激動得詞不達意。 風(fēng)繾雪還是沒能從記憶中將此人打撈出來,他常年居于青靄仙府深處,與各大門派鮮有往來,見過面的世家公子更是屈指可數(shù),實在想不起還有一個漁陽城的大明宗。 譚山曉可能也看出了他的疑惑,趕忙道:“當年西北旱魃為禍,瓊玉上仙與齊府小公子仗劍斬妖,我那時率領(lǐng)族中弟子守在麥山出口處,負責斷后。” 原本雄心勃勃,準備立一大功給家中長輩看,誰知好不容易等到了被攆得落荒而逃的妖群,還沒來得及拔劍,四野已驟然掀起一陣酷寒疾風(fēng),翠綠草葉瞬間凝起冰晶,眨眼由夏入冬,而在眾人都被凍得哆哆嗦嗦時,但見一道銀白劍氣橫掃天穹,凜凜斬破漫天狂雪,白衣上仙單手執(zhí)玉劍,素紗廣袖漫卷,當時譚山曉看得呆愣,腦海中只稀里糊涂冒出一句,皓腕凝霜雪。 風(fēng)繾雪皺眉:“我不記得在麥山一帶還埋伏著幫手?!?/br> 譚山曉不太好意思:“那是因為上仙在一劍斬斃旱魃后,立刻就走了?!庇鶆Τ孙L(fēng),饒是自己追得辛苦,也只來得及接住一片被衣擺掃落的冰刃,當場割得虎口血流如注。 風(fēng)繾雪:“……” 譚山曉繼續(xù)道:“這回我一聽家中弟子的描述,立刻就根據(jù)長相猜了出來,便急忙過來看看?!?/br> 風(fēng)繾雪心想,這是何等吃飽了撐的。 譚山曉又試探地問:“上仙是要去長策學(xué)府?” 風(fēng)繾雪看著他的眼睛:“你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譚山曉:“???” 最大的秘密。 譚山曉神思如被細線牽引,不由自主地渾噩回答:“我早在五年前就把我爹的落英鼎打碎了,后來造了個假的放回去,他不知道,還每年中秋都要拿出來炫耀,我看那些自稱眼光毒辣的叔伯長輩們也沒誰能夠識破嘛,哈哈哈哈?!闭媸呛靡粋€富貴人家的傻兒子。 風(fēng)繾雪垂下視線:“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