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親
陸成舟目送許皓月離開。 看著她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向另一個男人,然后那男人抬起眼,怔了一瞬,慌忙起身與她握手。 他看不到許皓月的表情,但那男人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 驚愕,緊張,還有掩不住的驚喜。 也不奇怪,這間餐廳有不少男人,都拿這樣的眼神看過她,或遮遮掩掩的,或放肆大膽。 甚至還有人探身湊到陸成舟身邊,悄聲問:“哥兒們,那妞你認識?” 語氣輕佻,一邊說,一邊沖許皓月的背影挑了挑眼角。 “不認識。滾。”陸成舟冷著臉,頭也沒抬。 心里頭莫名煩躁。 許皓月真切地體會到了,相親是件多么尷尬的事。 尤其是相錯親。 還不能直說,怕傷人自尊,只能硬著頭皮把這場戲演完。 其實這個叫路征的男人,長得還不錯,模樣周正,濃眉朗目,是長輩們喜歡的類型。 也許是職業(yè)原因,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說話時中氣十足,整個人很有氣場。 兩人坐下來后,做了個簡單的自我介紹,然后,都沒話了。 氣氛僵了片刻。 為打破尷尬,許皓月伸手去倒杯水,沒想到路征也伸出手,去抓玻璃壺柄。 兩只手不小心碰到,立刻像觸電般彈開,玻璃壺晃晃悠悠,“咣當”一聲砸到地上。 立刻有侍應過來處理,收拾碎片,拖地,重新給他們倒水。 全程,兩人視線盯著桌面,都窘到不行。 又沉默了兩分鐘—— “許老師,”路征鼓起勇氣開口了,語氣由衷贊嘆,“你真人比照片上,漂亮多了?!?/br> 許皓月客氣地笑笑,“謝謝?!?/br> 心里想的卻是,還有提前看照片環(huán)節(jié)?她怎么就沒這待遇呢? 早這樣的話,今天的狗血就不會發(fā)生了。 路征努力找著話題。 “許老師,剛剛看你從那邊過來。”他瞥了一眼陸成舟的方向,“那我同事,森警大隊的。你們認識啊?” 許皓月沒有回頭,臉色平靜不起一絲波瀾,“嗯,在村子里見過兩次,就去打了聲招呼?!?/br> “好巧。”路征喝了口水,以為這個話題就此終結(jié),正要開啟下一話題,突然聽到她主動提問:“對了,你們局里姓陸的多么?” 路征想了想,“你說的是哪個路?馬路的路,只有我一個。陸地的路,就剛剛那個同事?!?/br> 許皓月哦了一聲。 才兩個。 概率那么低的烏龍事件,她都能撞上,真是造化弄人。 甜點上桌,是一塊金黃色的蛋糕,上頭點綴著幾顆栗子。 許皓月嘗了一口,栗子入口軟糯,奶油微甜,唇齒間香味濃郁。 見路征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她揚起嘴角,稱贊說:“挺好吃的。” “是吧?!甭氛魃裆沙谙聛?,向她介紹道,“這家店的栗子蛋糕最出名,咱們南浦鎮(zhèn)的特產(chǎn)就是板栗?,F(xiàn)在還沒到季節(jié),過一個月就上市了,到時候你嘗嘗,保證一吃就停不下來?!?/br> 許皓月提起了興趣,“真的嗎?我挺喜歡吃板栗的?!?/br> 路征眉頭舒展,笑著說:“到時候我請你吃?!?/br> 到時候…… 許皓月安慰自己,買賣不成仁義在,相親不成,還能做朋友吧? 她莞爾一笑:“好啊?!?/br> “路警官……”熟悉的稱呼讓許皓月不自覺頓了下,緩了緩呼吸,才開口問他,“刑警平時工作忙嗎?” “忙啊,忙的時候,也是天昏地暗的不著家?!?/br> 路征說完,突然意識到不妥,女孩子一般都不希望男人只顧事業(yè)不顧家庭。 于是,他趕緊找補一句:“畢竟小地方嘛,刑事案件比較簡單,大部分的時候不忙。除非發(fā)生重大刑事案件。” 許皓月眼睛亮了下,順著他的話問下去:“重大刑事案件?是變態(tài)殺人狂,還是連環(huán)謀殺案?你遇到過嗎?” 路征忍俊不禁,笑道:“我們這小地方治安還算好。發(fā)生的幾起重大刑事案,都是單純的仇殺或情殺,還有謀財害命,主要是作案手法比較殘暴,社會影響太惡劣了。比如有一年,有個老護林員被殺,頭身分離——” 許皓月腦子里靈光一現(xiàn),忍不住插嘴:“這個我聽過,是不是猴子帶的路?” “咦?”路征揚起眉,眼神驚奇,“這個細節(jié)知道的人不多,你才剛來,怎么會知道?” 許皓月愣了愣。 思緒又不受控制地飄向另一個男人身上。 要是說是陸成舟告訴她的,會不會給他惹麻煩?這種重大刑事案件,一般不能告訴外人吧? 她支吾著,努力組織語言:“那個,我是聽、聽……學生講的,他們就喜歡講這種恐怖故事嚇唬我?!?/br> 看著她不自然的表情,路征心情很微妙。 其實,這樁五年前的舊案,不算什么警方機密,但刑警的直覺告訴他,她肯定沒說實話。 是在維護著什么人嗎? 許皓月?lián)乃^續(xù)追問,正想找話題岔開,恰在此時,牛排上桌了。 她松了口氣,垂下視線,專心致志地切牛排。 路征看了她一會兒,笑了笑,“那我給你講個更恐怖的。大概七八年前吧,我剛當上刑警,遇上一個案子。一個男人把他老婆砍死了,然后用鋸子分尸……” 許皓月正一手刀一手叉,認真地切割著牛排,聞言,嚇得手一哆嗦,刀叉咣當?shù)舻搅俗郎稀?/br> 這么應景嗎? 面前的牛排突然不香了…… 路征趕緊停下來,“不好意思啊,是不是嚇到你了?” 許皓月忙搖頭,重新拿起刀叉,“沒有沒有,你繼續(xù)。” 路征緩了緩語氣:“那男人把尸體切成一塊塊的,偷偷運到山里,拋到各個犄角旮旯。直到現(xiàn)在,還有一大半尸塊沒找到,估計是被野獸吃了?!?/br> 許皓月正舉著叉子,往嘴里塞rou—— 又訥訥地放下,滿頭黑線。 節(jié)奏能不能別卡得那么準! “誒,奇怪。”許皓月想了想,覺得匪夷所思,“尸體處理得那么干凈,那兇手是怎么被發(fā)現(xiàn)的?” 路征一拍巴掌,“問得好。這個案子,跟剛剛那個護林員被殺案,沒有任何聯(lián)系,但發(fā)現(xiàn)線索的過程,非常相似。” 怎么又繞回去了? 許皓月沒有接話,等他解開謎底。 “你也知道,護林員那案子,是因為猴子帶路,才找到被害者的頭顱。在這個案子里,男人殺了老婆后好幾天都沒人知道,是他兒子,帶著一個東西偷偷跑到外面,被別人發(fā)現(xiàn)不對勁,然后才報的警?!?/br> 許皓月聽得提心吊膽,“什么東西?。俊?/br> 路征盯著她的眼睛,靜了片刻,一字一頓緩緩地說:“一只耳朵?!?/br> 眼前突然伸過來一只手。 “啊——??!” 許皓月被嚇得魂飛魄散,喉嚨不受控制地發(fā)出一聲尖叫,身子猛地向后一彈,后背重重地撞在窗戶上。 動靜鬧得有些大,半個餐廳的人都看過了過來。 路征急忙向前探身,拍拍她的肩膀,像哄小孩一樣哄道:“沒事沒事啊,這是我一個朋友,春曉。” 許皓月驚魂甫定,瞪著桌邊突然出現(xiàn)的女孩,半天沒緩過神來。 什么人???怎么這么會挑時候呢? 她的心弦正繃得緊緊的,被這女孩這么一嚇,徹底斷了。 女孩似乎也被她的反應嚇到了。 她訥訥地收回手,拍了拍胸口,半開玩笑地說:“你沒事吧?我長得有那么可怕嗎?” 她又看向路征,“征哥,我一進來就看見你了,過來想跟你打聲招呼,結(jié)果……”她目光一轉(zhuǎn),落在許皓月身上,眼神好奇,“這位是?” 路征沒有過多解釋,淡聲說:“一個朋友?!?/br> 女孩音調(diào)上揚:“哦?只是朋友?” 說完還挑了挑眉,視線在兩人間來回打轉(zhuǎn),笑得意味深長。 “你們在約會???” 路征不置可否,沖她擺了擺手,“一邊去?!?/br> 女孩故意逗他:“干嘛這么著急趕人?。课疫€想跟這位漂亮jiejie認識認識呢?!?/br> “別鬧?!甭氛黪玖讼旅?,指著不遠處,向她示意,“成舟在那兒等你半天了?!?/br> 許皓月的心猛地一跳。 她僵了下,緩緩抬頭,重新打量著這個□□曉的女孩。 第一印象是年輕,比自己還年輕。 小麥膚色,眉眼清秀,扎著馬尾,瘦高,t恤配牛仔裙,腳上一雙平板鞋,活脫脫的學生模樣。 會不會是自己想多了? 女孩順著路征手指的方向看了眼,眼睛瞬間亮了,嘴角笑意盈盈,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靦腆神色。 她低頭沖兩人揮了揮手,語氣歡快:“那我不打擾你們了?!?/br> 說完,她轉(zhuǎn)過身,向著陸成舟的方向大步走去。 許皓月沒控制住自己的視線,一路跟著她的身影,眼神復雜難解。 女孩步伐輕快,還帶著點跳躍,三兩步就走了過去,大大方方地落座,手肘撐在桌面,雙手托腮,看著對面那個男人。 而陸成舟,也舒展了眉眼,溫和地笑了笑,還主動給她倒了杯水。 許皓月心冷得要結(jié)冰。 原來他真的約了人,還是個漂亮姑娘。 嫌棄自己年紀小,結(jié)果一扭頭,就找了個更年輕的。 “那誰?。俊彼κ棺约赫Z氣保持平靜。 路征漫不經(jīng)心道:“哦,她啊,一個同事的女兒,平時喜歡跟局里的兄弟玩,性格也跟男孩子一樣,大大咧咧的?!?/br> “她是……”許皓月偷偷指了指后頭,“那個誰的女朋友?” 路征勾唇一笑,“目前還不算,不過,我們都覺得是遲早的事。她從小就喜歡陸成舟,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頭轉(zhuǎn),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許皓月不說話了,心臟抽疼。 咬牙切齒地切牛排,切得太用力,以至于手關節(jié)都發(fā)白了。 刀和鐵盤摩擦,吱吱作響。 路征關切地看著她,“很難切嗎?”他伸出手,從她手上接過刀和叉,“我來幫你吧?!?/br> 許皓月拿起餐巾紙,恨恨地擦拭著嘴角,然后舉起紅酒杯,一飲而盡。 路征一邊切,一邊抬眼看她。 “對了,剛剛那個案子,想不想聽后續(xù)?” 許皓月向后靠著椅背,側(cè)眸看著窗外。天色徹底暗了,河邊亮起了路燈,一團團暈黃色,向遠處蔓延。 窗戶上倒映出她的臉,膚色蒼白,眸黑唇淺,眼神冷冰冰的。 一個打了敗仗的女人,狼狽,不甘。 良久,許皓月收回視線,平靜地看著路征。 “嗯,你說。” 路征把切好的牛排遞到她面前。 “我剛剛說到哪兒了?”他思索了片刻,自問自答,“哦對了,一只耳朵。” “我記得,那小孩才四五歲吧,整個人跟傻子一樣,雙眼無神,嘴角留著口水,手里還緊緊攥著一只耳朵,血淋淋的,都攥變形了。他在村子里到處亂跑,嘴里大喊大叫的,被一個大爺看見了,覺得不對勁,把他攔了下來,扒開他手心,就看到了那東西。” 許皓月聽得入了神,不知不覺把傷心事放下了。 她忍不住問:“那只耳朵,是不是拋尸的時候漏掉了?” 路征點點頭,露出贊許的眼神。 “聰明。我們接到報案,去了他家勘查,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線索?,F(xiàn)場雖然被清理過,但桌角、床底下、柜子底下,都殘留著血跡和打斗的痕跡,作案工具也他家后院的井里找到了,一把斧頭和一把電鋸。” 許皓月氣得直搖頭,罵道:“這種變態(tài),必須得判死刑吧?” “當然,這種惡性案件,大家都在關注。幾個月后就判了,死刑立即執(zhí)行?!?/br> 許皓月長舒一口氣,又問:“那個小孩最后怎么樣了?” 路征無奈地聳聳肩,嘆氣,“聽說是瘋了。其實他媽生前也是神志不清,但很愛自己的孩子。這小孩從小也跟媽親。每次他爸一打他媽,他就沖上去護著她,手里還舉著根玩具金箍棒,小孩子嘛,都崇拜孫悟空,以為金箍棒真的那么厲害……” 一道白色閃電在腦中炸響。 路征的嘴一張一合,還在說些什么,許皓月一句也沒聽見去。 她的腦子僵住了,懵懵的。 在一片混沌中,有什么東西,在逐漸清晰。 她緩緩呼吸,平復心里的震驚,顫聲問:“那個小孩,是不是叫林天明?” 路征一愣,蹙眉想了想,回答得不太確定:“他爸好像是姓林……對了,就是你們清源鄉(xiāng)的人。你認識?” 許皓月雙眸怔怔失神,緩緩地說:“我認識一個小孩,十二三歲,是個孤兒,一個人住在一個破廟里。他腦子有些問題,成天抱著一根金箍棒,見到陌生人就打。” “年紀對的上,行為特征也符合。應該就是——”路征話未說完,語調(diào)突然急切,“哎,你怎么了?別哭啊……” 許皓月自己都沒意識到,眼淚就先落了下來。 路征急忙拿起餐巾紙,手忙腳亂地幫她擦眼淚,語氣變得小心又柔和,勸慰道:“社會上這種事還少嗎?沒必要為別人的事傷心,都過去那么久了,別哭了,啊?!?/br> 許皓月攥著紙巾,低聲哽咽著:“我只是沒想到,一個小孩,人生那么苦……” 路征靜靜凝視著她,心頭泛起微瀾。 當刑警這些年,心早就磨成了鐵石,堅不可摧。 見慣了血腥場面,也看透了人性的黑暗扭曲,那些沉重的案子,變成了飯后談資,唏噓一陣,并不會真的放在心上。 可是,面前的這個姑娘,卻會為一個毫無干系的小孩,傷心落淚。 她的心那么柔軟,那么易碎。 讓人忍不住想好好保護。 — 陸成舟聽著對面的女孩嘰嘰喳喳,思緒一時恍惚,眼神忍不住飄到了窗邊。 她好像哭了,對面人正給她遞紙巾。 怎么了? 陸成舟的心不知不覺就揪緊了,視線定定地盯著倆人,然后,他就看到路征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覆在她攥拳的手上,手指慢慢收緊。 他看她的眼神,盡是溫柔和疼惜。 心口好像被針扎過,疼痛一絲絲侵入,陸成舟收回了視線。 跟對面的女孩淡淡地聊著天,他失神地想,如果坐在對面的是她,該多好。 至少,他不會讓她哭。 不過也說不好。萬一她打嘴仗輸了,又得哭哭唧唧,借酒耍賴。 想到這個畫面,陸成舟忍不住揚起嘴角。 “你笑什么???”春曉歪著腦袋,好奇地望著他。 陸成舟斂了笑,淡淡地說:“沒什么?!?/br> 春曉扭頭看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的。不過窗外的夜景倒是挺吸引人的。 “下次咱們坐窗邊吧?!彼嶙h。 餐廳滿座,臨時換位置是不可能的,只能期待下次。 陸成舟一時沒控制住,心里的話就蹦了出來:“要不去跟他們拼桌?” 春曉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靠窗那桌,路征和那個漂亮jiejie正在聊天,兩人似乎很親昵。 靠窗都是四人座,他們?nèi)テ醋?,倒也合情合理,只是—?/br> “這……不好吧。人家正在約會呢!” “都是朋友,他不會介意的?!?/br> 陸成舟不給自己猶豫的時間。他端起面前的餐盤,站起身,向許皓月的背影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