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結(jié)
清源小學開學那天很是熱鬧。村頭大喇叭已經(jīng)喊了幾天,要求所有村民必須到場。所以,早晨天剛亮,村民們就慢悠悠走進小cao場,小板凳往地上一擱,掏出一把瓜子開始閑聊。 靠近教學樓那側(cè),有一方水泥砌的高臺,上面擺了一排長條桌,褪了色的紅綢布在晨風中輕舞。 日頭漸高,校園里人聲漸沸,學生們都到齊了,在cao場列隊站好。 一陣掌聲響起,鎮(zhèn)教育局的干部、村主任、校長、幾名支教老師依次在長桌落座。 許皓月坐在最靠邊的位置,陽光斜灑在她白皙的臉上。她微微瞇起眼,視線在cao場上掃了一圈,并沒有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自從上次分別,她已經(jīng)有一個多星期沒見到他了。 聽李校長說,他們一伙人又進山了,陣仗還挺大,估計是在執(zhí)行什么特殊任務。 麥克風里傳來了“喂”、“喂”兩聲,把許皓月的思緒拉了回來。 村主任對著稿子一字一句念道:“各位領導,各位老師,各位鄉(xiāng)親,今天,我們非常榮幸地迎來了四位大學生,到我鄉(xiāng)清源小學投入支教服務,為期兩年,他們分別是……” 伴隨著村主任的介紹,幾個年輕人的人依次起身、鞠躬、揮手,臺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鄉(xiāng)民們表情木然,似乎對此興致不高。 這也不奇怪。許皓月來之前就了解過,這個貧困村常年依靠外界援助,每隔兩三年,上面就會派一批大學生下鄉(xiāng),支教、支農(nóng)、支醫(yī),一茬又一茬的新面孔,來了又走。 這群年輕人初到鄉(xiāng)下,都是朝氣蓬勃,一腔熱血,好奇心滿滿的。沒過多久,熱情慢慢澆熄。再過幾個月,只剩下日復一日的單調(diào)和乏味。 志愿期一過,都作鳥獸散,以后再也不會聯(lián)系。這種事,村民們都看膩了。 反正都是過客,到最后,誰也不會留下。 — 校門口的樹蔭下,停著一輛灰撲撲的警車。 車窗大開,cao場里的聲音清晰響亮地傳來。駕駛座上的男人單肘靠窗,目光悠遠,直到某個名字撞進耳朵里,才眸色微動,唇角揚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陸隊,不進去瞧瞧?”副駕駛座上,林昭沖聲音傳來的方向揚了揚下巴。 陸成舟疲憊地笑笑,搖了搖頭。 林昭有些疑惑,“不查她了?” “沒必要?!?/br> 陸成舟斜瞥一眼后視鏡,看到一張滄桑的臉。下巴上胡茬雜亂,眼底彌漫著烏青,活脫脫一個糙漢形象。 進山這一個多星期,風餐露宿,晝夜不歇,沒換衣服沒洗澡,偶爾用山泉水胡亂洗把臉,也只是為了讓自己清醒清醒。 這邋里邋遢的模樣,自己看了都嫌棄,還是不要讓她看到了。 開學典禮很快結(jié)束,村民們?nèi)齼蓛傻仉x場,臺上幾位領導和老師站在一排合影。 負責拍照的是鎮(zhèn)宣傳部的干事,他舉著相機,對站在最后一排的許皓月擺擺手,示意: “這位女老師,麻煩你往邊上來一點,前面的人把你擋住了。” 許皓月有些不情不愿地往外挪了一小步。 閃光燈一亮,她故作不經(jīng)意地低下頭,前額的劉海垂下來,擋住了眉眼。 拍照結(jié)束,李校長送幾位領導到校門外,許皓月挽著羅俏,正要往回走,突然被人喊住了: “兩位老師,能不能對你們做個專訪?” 許皓月回頭一看,是那個宣傳干事,一個年輕小伙子,戴著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像剛畢業(yè)的學生。 她剛想拒絕,就聽見羅俏興致勃勃說:“好啊。” 許皓月抿了抿唇,對年輕小伙子說:“你采訪她吧,我還有事,先走了?!?/br> “別啊?!绷_俏急忙拉住她,“你長得這么漂亮,人家就想多拍點你的照片,回去好寫新聞稿呢?!?/br>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沒有掩飾自己的意圖:“是啊,許老師形象好氣質(zhì)佳,又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的,最適合當做典型人物來宣傳?!?/br> 許皓月面露難色,猶豫了一會兒,說:“抱歉啊,我真的不想接受采訪?!?/br> 小伙子還想說點什么,她略帶歉意地笑笑,轉(zhuǎn)身就走了。 — 作為曾經(jīng)被罵上熱搜的人,許皓月時刻記著,必須保持低調(diào),不能再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之中。 三年了,網(wǎng)友們可能不記得了,可網(wǎng)絡還有記憶。 “清大登山隊被困深山”事件,最后是以“登山隊十三人全部獲救,一名森警不幸遇難”作為結(jié)局。那些持續(xù)關注事件進展的網(wǎng)友們,在得知這個結(jié)果后,憤怒值瞬間達到了頂峰。 他們瘋狂辱罵這些學生,罵他們“巨嬰”、“高分低能”、“殺人兇手”,不知天高地厚一意孤行,害得一位勤懇敬業(yè)的老警察犧牲。 他們甚至懷疑,這些學生能上清大,肯定是靠家里的關系。 于是,他們孜孜不倦地挖掘出了每個學生的家庭背景,向?qū)W校和父母工作單位舉報,逼得學校不得不出來發(fā)聲明,把這些學生的高考成績貼出來,才止住了流言。 他們還打聽到,登山隊在半途中發(fā)生了分歧,有兩位女生脫離集體單獨行動。就是為了救她們,那位警察才會喪命。 到最后,所有的怒火和謾罵都集中在許皓月和閔雪身上。 許皓月在網(wǎng)上開了個賬號,解釋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可是口說無憑,根本沒有人相信。 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閔雪曾對許皓月說,她不想活了。與其被世人的口水淹沒,還不如死在山洪之中。 許皓月說,她不信,是非黑白,怎么能扭曲至此。 孤立無援之際,她找到自己的哥哥季銘幫忙。 季銘有些為難,他才剛大學畢業(yè),在社會上無權(quán)無勢,對這個meimei也是愛莫能助。 他向她建議,不如去找父親。雖然你們平時聯(lián)系不多,但好歹父女一場,他不會坐視不理的。 況且,父親在市里管司法工作,應該認識不少律師。讓他幫忙請一個,給網(wǎng)上那些噴子發(fā)律師函,再起訴幾名造謠的營銷大號,殺雞儆猴,敲山震虎。 許皓月說,好。我還要起訴那十一個人。 我要告他們,故意殺人。 于是,許皓月帶著整理好的證據(jù),去了父親的辦公室。 還未開口,一個紫砂茶杯狠狠向她砸過來,血從額角滲出來,順著臉頰緩緩地往下淌。 她怔住了,不敢再向前一步。 “你還嫌不夠丟人?!” 這是父親見她后說的第一句話。 世界剎那靜止,許皓月聽見,心中什么東西被擊垮了。 說不清是額頭更痛,還是心臟更痛。 她低著頭,看著血緩緩淌下,濺在衣襟上,一滴、兩滴…… 那天,父親冷冰冰地丟給她兩條建議,或者說,是命令: 一,改名換姓。你不是早就想跟你媽姓嗎?正好。最好連名字也一起改了。 二,退學,去國外。學校我給你安排,最多兩個月,你就能出去。 到時候,改頭換面,重新做人。 父親說這話時,一如既往地威嚴、冷漠、高高在上。 許皓月看著看著,突然就笑了。 她想起很多年前,父母離婚時,她被判給了母親,季銘被判給了父親。 那時候,母親幾次提出,想讓她跟自己姓許。但父親不同意,說改姓意味著背祖離宗,是給他整個家族蒙羞。 現(xiàn)在呢,居然主動提出,要她改名。 人生的走向,真是離奇。 許皓月同意了改名,但堅決不同意退學。 清大是她憑本事考上的,她上得堂堂正正。 退學,憑什么? 改名那天,是母親陪著去派出所的。 她長嘆一口氣,看著許皓月,眼里滿是心疼和無奈。 她說:“你也別怨你爸。我聽季銘說,他準備競選正職,有幾個競爭對手想拿你的事做文章,給他潑臟水?!?/br> 許皓月冷笑:“所以他才這么迫不及待跟我劃清界限?” 母親默了會兒,才說:“劃清界限,對你也是有好處的。你的人生還很長。改個名字,是為了重新開始?!?/br> “重新開始?能讓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嗎?” “……不能,但是時間會淡化記憶??傆幸惶欤W(wǎng)友們會忘了這件事,你也會從陰影里走出來?!?/br> 母親只說對了一半。 網(wǎng)友們的確是健忘的,世上每天都有離奇的事發(fā)生,網(wǎng)上熱搜一波接一波,這件事很快就沒人討論了。 一場聲勢浩大的輿論風波,就這么偃旗息鼓。 但是,對許皓月而言,這件事始終沒有過去。 一條人命沒了,是她的過錯,也是她永遠的心結(jié)。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從陰影里走出來。 — cao場上人影漸稀,許皓月正要回辦公室,正巧看見雷秋晨從外面走進來。 作為學生代表,他剛剛被李校長拉去送領導,臉都笑僵了。 雷秋晨一見到她,臉上的疲憊一掃而空。 “許老師。”他跑過來,邀功似地仰起頭,“我剛剛看到舟哥了,就在校門口。” 許皓月驚訝地挑眉,“陸成舟?” “嗯?!?/br> “他怎么不進來?” “不知道?!蹦泻⒐首鞒墒斓芈柭柤?,“他剛下山,像個野人?!?/br> 這什么奇怪的比喻? 許皓月忍不住笑了,眼神不自覺飄到了校門口。 心里頭像有只小爪子在撓,癢癢的。 她忍不住挪動了腳步,“我去看看。”說完又欲蓋彌彰地補一句:“那個,我……有事找他?!?/br> — 陸成舟盯著后視鏡,兀自出神。 他恍惚看到一道纖細的身影在校門口出現(xiàn),頓住腳步,張望了一圈,然后—— 向著自己的方向小跑了過來。 仿佛做賊心虛,陸成舟慌忙收回視線,啟動發(fā)動機,松離合,踩油門,動作一氣呵成。 發(fā)動機轟鳴,車子緩緩開動,沿山路向前駛?cè)ァ?/br> 后視鏡里的風景不斷倒退,他看到那個人影停了下來,怔怔地盯著自己離開的方向。 他仿佛能看見她失落的目光。 鬼使神差地,他突然松開油門,飛快地打著方向盤,車子在山路上打了個轉(zhuǎn)兒,輪胎與地面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副駕上的林昭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得攥緊了安全帶。 “陸隊,你在玩漂移呢?這山路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條路只有雙車道,一邊是山壁,一邊是懸崖。 一旦出事故,不是撞山就是墜崖,都不得好死。 “我知道。”陸成舟注視著前方,目光沉靜。 “那你這是干嘛?” 陸成舟沒有說話。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為什么要逃,又為什么要回去。 為什么一看到她,心會不受控制地亂跳。 明明沒有做賊,為什么會心虛? 心跳慌亂,目光躲閃,連氣息都不穩(wěn)……總之,完全不像平時的他。 — 許皓月一時愣神,沮喪的情緒剛冒了個頭,就看到車子正緩緩向自己駛來。 剛剛落下的嘴角又不自覺上揚起來。 車子穩(wěn)穩(wěn)停在面前,她彎下腰,看見陸成舟瘦削凌厲的側(cè)臉。 “陸警官,你下山了?”她彎著眸子笑,聲音里帶著欣喜。 “嗯?!?/br> 陸成舟聲音很沉,聽不出什么情緒,抬眼看向她,“許老師找我有事?” 許皓月側(cè)著腦袋,一臉真誠,“上次答應我的,忘啦?” 陸成舟向后靠在椅背上,齊視她的眼睛,聲音低冽:“沒忘。許老師什么時候有空?” 許皓月沒忍住,很燦爛地笑了下,眼睛亮晶晶的。 “這周六吧。” “好?!标懗芍勖虼?,淡淡應了一聲。 許皓月跟他對視了一會兒,沒說話。 半刻后—— 陸成舟不自在地轉(zhuǎn)開視線,別過頭,喉結(jié)輕輕向下滾動。 他聲音有點啞:“我得回局里,先走了?!?/br> 許皓月嘴角的笑容淡了。 默了會兒,她輕輕點了下頭,直起身,向后退了一步,給車子讓開路。 車子重新上路。 林昭不時瞟向駕駛座上的人,幾次欲言又止。 陸成舟斜掃他一眼,“有事兒?” 林昭急忙搖頭,“我沒事。不過……”他斟酌措辭,“陸隊,你跟許老師,是不是……有事兒?” 陸成舟專心開車,目不斜視,“沒事。” 既然開了頭,林昭索性大著膽子問:“你是不是對她有想法?” 陸成舟側(cè)頭瞥他一眼,目光幽深,帶著警示意味,林昭不禁后背一涼。 過了半晌,才聽見他沉沉的一道:“沒想法?!?/br> 林昭默然看著他。 沒想法,你耳朵紅什么呢? ※※※※※※※※※※※※※※※※※※※※ 嗚~~咕了好幾天才更,抱歉抱歉,在哼哧哼哧存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