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裳裳專門寫信邀曹問青一敘，不想曹家本家人都到了，令本就不夠?qū)挸ǖ那皬d分外擁擠。

    除了曹問青，其他人都帶了刀。林荊璞只握著一把扇，刀光刺目，他甚至能從那一重重的刀面中瞥見自己的影子。

    林荊璞面不改色，朝三面座上?的兄弟一拜，又單獨再朝曹問青行禮。

    商珠退避在外，謝裳裳帶著林荊璞一同上?座。

    府上?的下?人沏了熱茶，林荊璞托起茶盞，還?未喝一口，曹游便耐不住性子，一刀清脆地削掉了茶蓋，失望至極地大吼道：“曹將軍是戰(zhàn)功赫赫的名將，這些年傾盡家產(chǎn)，棄了上?戰(zhàn)場建功立業(yè)的機(jī)會，躲到鄴京地底下?當(dāng)活泥鰍，又親手殺了自己兒子，究竟是為了什么！難道便是為了成全你與那啟帝的百年歡好么？”

    曹游的刀尚有克制，只夠在林荊璞的拇指上?劃出一道血。

    可曹問青頂上的草帽飛得比曹游的刀還?要再快！

    未聽見風(fēng)聲，曹游的手背一顫，“啪”的一聲，那把明晃晃的刀落在了地上。

    “將軍為何要攔我！”曹游大聲抽氣，他往日有多敬重欽佩林荊璞，此時便有多憤恨。

    林荊璞目色稍垂，從始至終并未有半分驚恐之色，他瞥見曹問青扺掌在座上?愁容不展。

    曹雙提不動刀，見?狀也沉不住氣，前來賠罪：“二爺恐有所不知，三郡已斷了鄴京諜網(wǎng)的后方供給，此舉相當(dāng)于是斷了前線將士的糧草！新帝是要逼我們做出抉擇，我們舉步維艱。游子是個直腸子，他也是心中著急，才對二爺動了手?！?/br>
    林荊璞沒有喝茶，起身再拜便沒有起來：“璞對不住在座諸位。我失于人心，復(fù)國大業(yè)，恐難以再勝任。曹將軍若要取我項上人頭以效忠新帝，也無怨言?！?/br>
    旁人拾起了草帽遞給了曹問青，他也沒有戴回去，而是將帽子放在胸前，沉了一口氣，終于穩(wěn)聲開口道：“二爺有什么話，不妨都說完吧。老臣今日前來，便是想聽聽二爺?shù)姆胃??！?/br>
    林荊璞拱手，背仍是躬著的，說：“曹家人這些年在鄴京勞苦功高，若沒有這張諜網(wǎng)及時通風(fēng)報信，三郡早走到了困斃的那一步。而新帝此時以這樣的方式脅迫曹家，顯然是沒打算給你們留后路，這一點，曹將軍應(yīng)當(dāng)比我更更為清楚。只怕送去我一人的人頭還?不夠，最好還得拿上魏繹的人頭，湊好一對。”

    “可是不聽三郡的，我們又能如何？”曹游咬牙為難：“難不成、難不成要我們同你一樣歸順大啟嗎！”

    在座之人皆猶豫擰眉，三言兩語地吵嚷起來。

    曹問青面色凝滯，沒有再說話。

    謝裳裳拿筆桿敲了敲茶盞，厲聲打斷了堂上?的紛擾之聲：“諸位可以信不過阿璞，也可以信不過在下，可還信不過我的丈夫么？”

    她從來都是直呼伍修賢其名，這是第一次，她在人前稱他為自己的“丈夫”。

    “我丈夫是為救阿璞而死，殺死他的，正是新帝與太后?！敝x裳裳有熱淚盈眶，聲線卻仍舊穩(wěn)當(dāng)：“他八年前在皇宮地道臨危受托，生平最重皇嗣安危，我知道他的性子，但凡不是被逼到絕境，他決不會偏袒于誰。阿璞從不因大殷帝位有殺皇嗣之心?，居心?叵測的是另有其人！像他們這樣詭詐無道的人，便是扶持新帝上?位，又如何能復(fù)國，如何能夠治理天下？”

    世上?在乎真相的人不多。林珙登基，姜熹從太子妃變?yōu)樘?，林荊璞臥于啟帝榻上，這便是世人最終看到的結(jié)果。

    可謝裳裳與林荊璞都覺得，曹問青不至于此。

    “伍老是個有大智慧，又是個至純至性之人，”曹問青沉思良久后，眼中也閃過一道光芒，回想起往事，說：“猶記得三十多年前，我與他在落鴉關(guān)一役中一同擊退北境騎兵，那是場鏖戰(zhàn)，戰(zhàn)士們幾日都喝不上?一口水，一路上便死了許多人。戰(zhàn)事告急，朝廷為了面子不肯退兵，逼我們賣命，便發(fā)下通告說此戰(zhàn)之后有會一人被提拔為副將。要知道在那樣的年代，沒有家世便想在朝中擁有品階，猶如難如登天！偏偏我年輕時又格外要強(qiáng)，便想拼了命豁出去?？晌槔咸幪幎級何乙活^，我年輕氣盛，很是不服氣，但哪知最后他卻將我的名字推舉到了朝中。”

    往昔之景如同在昨日。

    曹問青胸中舒了口長氣，又道：“再過了十年，我已與他同朝為官，與伍老提及此役，他只說當(dāng)日在落鴉關(guān)時便覺得我該是與他一樣的人，一樣想要打破命運、俯瞰命運。所以，我們雖都有忠肝義膽，可天生也長了反骨?！?/br>
    堂上?眾人皆默然。

    謝裳裳聽不得關(guān)于伍修賢的往事，偏頭黯然抹淚。

    她悔恨在那漫長的年華中，沒能早點與伍修賢解開心?結(jié)，又慶幸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里，都有他的相伴。

    林荊璞則繃著下?顎，忍著喉間不斷涌上?來的酸澀，眼眶又一次濕潤了。

    “臣早已服輸，自知這輩子都比不上?伍老，”曹問青說著，朝林荊璞跪了下?來：“可是臣心中不甘吶，哪怕再過了二十年、三十年，臣與伍老惺惺相惜，也依舊向往成為與他一樣的人?！?/br>
    林荊璞黯然抽氣。

    曹游方才還?一臉憤懣，如今見?曹問青跪了，丟刀丟的比誰都快，也立刻朝林荊璞跪了下?來。很快，滿堂的人皆斂目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