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順天府是管民事糾紛和刑訟的,刑部則主要審理全天下的大案要案。當晚,直接負責審理案件的某刑部主事被人從被窩里拎出來,還以為出了什么大事兒。三更半夜凜凜寒冬里離開溫暖的被窩,絕對會使人怨氣沖天。該主事到了刑部,把那幾個犯人分別嚴刑拷打一通,總算出了些氣。 經(jīng)過一頓逼供,終于有人扛不住,招了。主事以為就此完結,終于可以回家睡覺了,可是他一看到口供上那個名字,睡意就全嚇沒了。他終于明白這種本該在順天府就能辦完的案子為什么要轉到刑部了,于是連忙把審問結果遞交給了來監(jiān)工的太監(jiān)。 現(xiàn)在離開宮門還差一個時辰不到,那太監(jiān)索性又等了等,等到宮門開了才進宮稟報。正好在皇上上朝之前趕到乾清宮,把結果告訴了皇上。 紀衡一聽,冷笑一聲,當場寫了封密旨,把它給盛安懷,吩咐了幾句,接著不動聲色地去上朝了。下了朝,別人都走了,獨獨孫從瑞被留了下來,跟著皇上去了養(yǎng)心殿,討論國事。 這頭盛安懷帶著密旨出宮去了五城兵馬司,讓他們在城門設卡,接著去孫從瑞家捉拿孫蕃,果然撲了個空之后,又全城搜捕孫蕃。 孫蕃其實頭天晚上就沒回家。他本來在約定的地點等著殺手們?nèi)ヌ嶂锲叩娜祟^去找他領另一半酬金,可是等了許久也沒見人來,孫蕃便知事情沒做成,一時間遺憾的情緒倒是多于害怕。 有些人,官二代當久了,便很容易有恃無恐,潛意識里就會覺得天大的事情都有人撐著,無需害怕什么。古往今來有無數(shù)的官二代就是這樣坑爹的。孫蕃這次并沒有感覺到危險的降臨,他不敢回家也不是怕事情敗露之后田七找上門來,而是怕他爹打他。 孫蕃買兇殺人也是經(jīng)過仔細考慮和計劃的。他恨田七,尤其因為田七的事情,他的蔭官被毀之后,他簡直恨不得生食其rou。再說,孫蕃也知道,自家老爹和田七越來越勢不兩立,呈水火不容之勢,田七在皇上面前進讒言的水平卻又越來越高明,他爹漸漸地處于劣勢。孫蕃想幫他爹,就必須除去田七。想來想去,要做就做到底,永絕后患。因此他才花大價錢買了殺手。 本來嘛,那幾個殺手的武功都不錯,按照原定的計劃,想取田七的人頭并不難,就算有個武功高強的侍衛(wèi)看護,也不過是個時間問題。一頭獅子是拖不過一群狼的??墒钦l也沒想到,中途會殺出另外一個高手來,這才讓他們一敗涂地。 孫蕃不知道這些過程。他只知道他的計劃失敗了,他爹要是知道,一定會打他的。 后來他無比后悔沒讓他爹早點知道。 孫從瑞是最后一個知道此事的。沒辦法,他被皇上拖住太久,直到盛安懷進來偷偷跟皇上耳語,事情都辦妥了,紀衡才面色一霽,讓孫從瑞退下了。 孫從瑞回到內(nèi)閣,發(fā)現(xiàn)幾個閣臣看他的目光透著古怪。他淡定如常,換來旁人嘖嘖搖頭。兒子都那樣了,老子還坐在這里穩(wěn)如泰山,真不知道是該佩服他還是該鄙視他。 過了一會兒,孫從瑞的某官員小弟來內(nèi)閣找他,嘰嘰咕咕地報告一通,孫從瑞大驚失色,告假都來不及,連忙往家趕,出門的時候腳步都有些踉蹌。 另外幾個閣臣恍然大悟,啊,原來是還不知道呀…… 孫蕃最終被抓走時,正躲在朋友家吃酒看戲。西城兵馬司指揮是個妙人兒,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領會的圣旨,總之他奇妙地迎合了皇上的想法。他抓住孫蕃之后,沒急著帶回去,而是拷著孫蕃在京城里游了一圈,有人問的話,手底下人也不藏著瞞著,直接告訴別人:這個人買兇殺人,然后就被抓住了…… 孫蕃是京城里的熟面孔,平頭百姓未必知道他的來頭,但是稍微有些身份地位的,或是在紈绔子弟里廝混過的,多半認識他。這回他的名氣可大了,連帶著他爹都被人拎出來討論一番。本來孫從瑞的聲名不錯,可是攤上這么個罪犯兒子,說明了什么?子不教父之過,至少從子女教育的問題上來看,孫從瑞是該接受鄙視的。 再有,底層群眾對官二代雖談不上有多仇視,但總歸隔著階層,不會分給他們太多同情心?,F(xiàn)在官二代犯了事兒,很容易就激起民憤,一個忍不住就開始往孫蕃身上丟東西,尤其是經(jīng)過菜市場的時候,孫蕃收獲頗豐。 孫從瑞急上了火。他現(xiàn)在抓瞎了,根本不清楚具體情況,兒子到底犯了什么罪,他還是從別人口中得知的。一聽說是買兇殺人,他馬上找到了關鍵:被殺的那個死了嗎? 沒死啊?沒死就好…… 可是孫從瑞又覺得不對勁?;噬蠟槭裁戳粝滤??明顯是想打他個措手不及,這表明皇上插手了此事且不想善了! 這個意識讓孫從瑞感到絕望。但孫蕃是不能不救的,他雖有好幾個兒子,可嫡子就這么一個。 孫從瑞身份敏感,不好直接去見孫蕃,底下的家丁給孫蕃去送了吃食和衣物,打聽了事件始末,回報給了孫從瑞。孫從瑞一聽,心情更沉重了。 又是田七! 他終于發(fā)現(xiàn),皇上并不是此事中最棘手的人,最棘手的是田七那個死太監(jiān)!只可惜這太監(jiān)屢屢與他為敵,這下抓到了孫家的把柄,又怎會善罷甘休? 孫從瑞雖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少不得要從田七入手,最好是能與這死太監(jiān)講和,也省了自己兒子吃苦。于是,孫從瑞緊趕著在此案開審之前,偷偷摸摸地宴請了田七,還請了鄭首輔作陪。鄭首輔是個專職和事老,兼職內(nèi)閣首輔。 田七欣然赴宴,去之前還跟紀衡報備了此事。紀衡揉著她的腦袋,笑問道,“你就算去了,又想如何?難道要和孫從瑞索要好處不成?”這小變態(tài)貪財?shù)男蜗筇钊肴诵牧恕?/br> 田七一本正經(jīng)地搖頭,“我要告訴他,只要他自刎在我面前,我一定求皇上放過孫蕃。” 紀衡點頭,“原來你想氣死他。” 一個太監(jiān),以這樣的語氣跟內(nèi)閣次輔說話,堪稱霸道。不過田七知道這霸道是誰給她的,她勾著紀衡的脖子主動吻他,“謝謝你給我撐腰?!?/br> “跟我說什么謝,”紀衡回吻她,“我會一輩子給你撐腰的。” 一輩子太長,田七不太敢奢望。可是聽到這樣的話,她還是很感動。 紀衡舔著她的唇角,低笑,“晚上早點回來?!?/br> “……嗯。” 田七一轉頭,果然把那句話跟孫從瑞說了,只不過“他”變成了“你”。孫從瑞氣得當場變了臉色,宴會不歡而散。 再之后,就是對孫蕃以及殺手們的審判了。 殺手們幾乎每個人身上都背著命案,所以沒什么疑問,除了最早招供的那一個判流放,剩下的一律斬監(jiān)侯。 孫蕃的情況就是買兇殺人但最后沒成功,孫從瑞估摸著這罪名,最輕可以判成杖責,打一頓,撐過來就好了。只可惜孫蕃是被皇上重點照顧的,要判什么罪名真不是孫從瑞能說了算。孫從瑞后來也拉下臉來去跟皇上求情了,當然了,沒用?;噬线€奚落了他一頓,說他徇私,有愧其清名,把孫從瑞說得臉上一陣臊得慌。 再然后,孫從瑞頂著個清介的名聲,也實在無法插手此事了。 他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兒子被判了流放瓊州,而且是流放里頭最惡性的一種:永流。也就是說,不僅孫蕃要流放,孫蕃的子子孫孫都不能再回來,這相當于永久定居在天涯海角、世世代代享受原生態(tài)的生活了。對于孫蕃來說,活成那樣,活著真不如死了,也或許比死了更難過。 紀衡覺得不過癮,又加了一條:遇赦不赦。 行了,齊活! 孫從瑞氣得滿嘴泡。他不敢怪罪皇上,他覺得皇上這樣做完全是受了田七的蠱惑。田七這是要跟孫家杠上了,不死不休!孫從瑞不能坐以待斃,只好決定接招,從此把和田七的爭斗放在了明面上,拼了個你死我活。 88 紀衡坐在書房中,盯著手中的一只小鈴鐺。如果忽略小鈴鐺對他造成的心理創(chuàng)傷不提,單看外形,它還是挺玲瓏可愛的。紀衡盯著鈴鐺上的花紋,又產(chǎn)生了那種朦朧的不可捉摸的熟悉感,那好像是很久遠的印象,經(jīng)過時間的沖刷與淡化,漸漸地幾乎磨滅了身形。 但他與它的聯(lián)系,好像又并不只是花紋那么簡單。 紀衡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召來了乾清宮的女官繡儀,問道,“朕曾命你查看這種花紋的來歷,你為何遲遲沒有回稟?” 繡儀答道,“皇上請恕罪,奴婢翻遍了皇宮內(nèi)的器物飾品,未曾見過此種花紋。倒是尚衣局一個宮女曾說過,這似乎是他們家鄉(xiāng)姑蘇那邊民間流行的一種紋路,只不過她也不敢說太確切,奴婢正在求證,是以未敢直稟?!?/br> 紀衡讓繡儀先下去了。這時,盛安懷進來說道,“皇上,宋海求見,有事要稟?!?/br> “傳他進來?!?/br> 宋海是刑部的探子。刑部之下專門設了一個直言清吏司,雖然名義上隸屬于刑部,但直接受皇帝管轄。宋海是直言清吏司的一把手,也就是密探頭子。直言清吏司曾經(jīng)風光過一段時間,尤其是陳無庸橫行的時候,這個地方被他把持,專用來排揎異己。后來紀衡即位,不太喜歡這個地方,他自己也不是很在意對于民間和官員們的輿論監(jiān)控,認為堵不如疏,于是直言清吏司輝煌不再。 紀衡前兩天曾經(jīng)派直言清吏司去查方俊。一個比大內(nèi)侍衛(wèi)武功還要高強的人接近田七,總讓紀衡有些警惕。 “稟皇上,方俊身份已確證,乃當年直言清吏司六大密探之首,武藝高強,為陳無庸賣命。此人神出鬼沒,鮮少有人睹其真容,后六大密探一同被派去遼東,季青云案之后,蹤跡全無。再次現(xiàn)身之后,方俊頭部受傷,記憶全失,武力不減。之后被田公公帶去寶和店當伙計,最近在打斗之中頭部受創(chuàng),疑似癡傻?!?/br> 紀衡對陳無庸這三個字十分敏感,此時聽說方俊是陳無庸的人,立即正色問道,“方俊是否故意接近田七?” “微臣無能,并未查出方俊與田公公來往有何動機。但田公公似乎并不喜歡此人?!?/br> 紀衡便有些糊涂。如此看來田七跟方俊之間似乎也沒什么交情,但方俊為什么對田七舍身相救?總不會是在打田七的主意吧……紀衡瞇了瞇眼,“再查。看好了他,尤其是……別讓田七太接近他?!?/br> 宋海領命。 紀衡又道,“此人是季青云之案的關鍵人物,別讓他輕易死掉,最好是能讓他恢復記憶?!?/br> 宋海又道了聲是。接著他有些猶豫,似乎有什么話要說。 紀衡便問道,“你還有何事要稟?” “皇上,您曾經(jīng)命微臣注意寧王的動向,現(xiàn)在寧王他……離開京城了?!?/br> “他總不會是游山玩水去了吧?”自然不可能是游山玩水。大冬天的,山是禿山,水是冰水,實在沒什么好玩的。再說了,京城里有田七,紀征他能舍得走?紀衡想到這里,心里又泛起了一陣酸意。 宋海答道,“皇上,寧王去了遼東?!?/br> “可有查清楚他在做什么?” “暫時沒有,直言司的弟兄怕被發(fā)現(xiàn),不敢跟太近。不過他現(xiàn)在停留在遼東一個叫田家屯的地方?!?/br> 田家屯。田七。紀衡瞇了瞇眼睛。紀征他果然在打探田七身世! 宋海倒是沒有這方面的聯(lián)想,主要是他猜不到一個王爺打探一個太監(jiān)身世到底會是什么動機。他認為一個人行蹤可疑時通常是跟陰謀詭計掛鉤的。宋海從懷中掏出一份地圖,在紀衡的默許下走到書案前展開來,指著一個地方說道,“皇上,田家屯在這里。” 他這一指,紀衡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這個田家屯,離著當年季青云之案的案發(fā)地點太近了。 季青云——田家屯——紀征——田七。 季青云——方俊——田七。 季青云——陳無庸——太監(jiān)——田七。 季青云——田七。 電光石火之間,紀衡突然把所有的線索都串起來,終于編織出一個真相:季青云遭陳無庸暗算,其女流落田家屯,借田氏之假身份入宮當太監(jiān),想借機報仇。 紀征去田家屯也是為了查尋田七的過去。 田七身為女孩兒為什么會入宮、為什么偶爾會流露出書卷氣、其言行談吐不像是普通人家能教出來的、她為什么那么討厭方俊……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紀衡現(xiàn)在有了九成九的把握,田七就是季青云之女。 田七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紀衡不敢去想。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兒,在怎樣的血海深仇的驅使下,才會入宮行暗殺之事? 他不用想也知道。他突然難過得有些胸悶。他的田七,他知道她定是有難言之隱,卻不知她經(jīng)歷竟如此悲慘。這樣一個冰雪似的人,上天為何要如此薄待于她? 紀衡又想到,這樣來說,季先生及夫人恐怕已經(jīng)…… 不,不止他們夫婦。紀衡記得,季先生似乎還有一個兒子,那么……? 他本來提起一點希望,差一點激動地站起來,卻又突然頓住,神色恍然,終于又無力地坐回到龍椅之上。倘若那孩子真的還有一線生機,田七這么多年不可能對自己唯一的親人不聞不問。 紀衡的心中涌起一陣難以言說的痛楚。 事到如今,他反而希望真相永遠不會出現(xiàn)。那樣季先生夫婦及幼子,也還在人的希望中保留著一線生機。 紀衡揮退了宋海,獨自一人坐在書案前。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小鈴鐺之上。這一次,他腦中那團疑霧緩緩地散開了,躲在霧后面的畫面漸漸清晰。 那年他才八歲,尚未被立為太子。雖正是貪玩的年紀,卻因是皇室嫡長子,面上總要裝得比同齡人老成穩(wěn)重。元宵之夜,全京城的百姓幾乎都出門看煙花了,言笑歡樂自不必提。紀衡也想和父皇母后一起出門玩兒,但是父皇去陪貴妃了,冷落了母后一人在宮中。紀衡在坤寧宮待了一會兒,母后見他郁郁寡歡,便讓盛安懷多多地帶了人,領著殿下出宮玩耍。 天上的煙花就沒間斷過,火樹銀花把整個世界映得亮如白晝。紀衡的心卻并不怎么明亮。他背著手,板著個臉,像是在人間巡邏的瘟神。街上不少小孩兒拿著筷子那么長細如鐵絲的煙花嘻嘻哈哈地放著,盛安懷給紀衡買了一捧,紀衡卻碰也不碰,“幼稚!” 走著走著,紀衡看到街邊兒一個小姑娘,正站在一棵樹下放這種幼稚的煙花。樹是槐樹,黑黢黢光禿禿的,上面纏了喜慶的紅綢,掛了兩串紅燈籠。小姑娘才不過三四歲大,像是雪堆做的人兒,穿著紅衣,領口和袖口攢著兔毛,頭上和身上掛著小毛球,她舉著明亮的煙花在空中劃圈,看到紀衡駐足看她,她竟也不害羞,拿著煙花走過去,遞給紀衡,“給你,一起玩兒?!痹捳f得很慢,奶聲奶氣的,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小姑娘的父母其實一直在樹下看著,看清楚是紀衡之后,他們走上前去,給殿下請了個安。 紀衡一手捏著個刺啦啦冒火光的煙花,一邊裝深沉。他板著個小臉點頭,問了對方的身份。 翰林院侍讀季青云。 翰林院是個比較特別的存在,里頭的官員品級不高,但都是有學問的人才有資格進。許多人在翰林院待幾年,出來的時候就能直接晉級高位了。 季青云又拉著自家自來熟的小閨女給紀衡行禮,“快,給殿下磕頭?!?/br> 現(xiàn)在大過節(jié)的,紀衡并不很在意那些繁文縟節(jié),于是一抬手,“免了。” “叫殿下。”季青云又拍了拍閨女的頭,總要叫一聲吧,要不然多不給人家面子。 小姑娘仰著頭看紀衡,嫣然一笑,兩顆眸子亮似夏夜的星辰,“哥哥?!?/br> 紀衡的心口暖了一下。他丟開手中燒完了的煙花,彎腰把小姑娘抱起來。 嘩啦啦,一串東西落在地上,撞到青石板,發(fā)出一陣清脆悅耳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