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也許沒有心，蕭橒只有一顆心，并不是很好看的一顆心，但不管小言要不要，這都是我能給出的全部了?！?/br>
    這話多蒼白，甚至不如容皓那一句石破天驚的葉鴻來得威力大，他少年時的意氣，桀驁不馴，不知天高地厚，都給了葉椋羽了。他的小言值得世上最好的東西，他卻給不出來了。他也想不管不顧，但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知曉了一切的代價。

    那天在宮門處，他在御輦內(nèi)凝視小言，后來他也許多次這樣凝視過小言，擁有一個少年，如同握著沙子在手中，每一刻都在失去，抓得越緊，掉得越快。但人性如此，脫手而去之前，誰忍得住不抓緊？

    他是蕭景衍，對于天下人來說，愛都是熾熱火焰，只有對于皇家來說，愛是克制，要拴著自己心里那頭猛獸，不讓它吞噬一切。慶德帝不懂的道理，是善泳者溺于水，你用權(quán)力得到他，那么你失去權(quán)力的時候，也一定會失去他。

    他身上不是只有屬于明懿皇后的那部分的，還有屬于慶德帝的那部分，被權(quán)力吞噬的惡龍。如果他想得到任何東西，都不可能失敗。唯一能與他對抗的，只有他自己。這是為君者的宿命，也是蕭橒的宿命。洛衡的第三課說的就是答案，只是言君玉還不懂。

    他身上黑暗的那一面，沒人見過，也沒人能教他如何控制。唯一能教他的人，已經(jīng)躺在了陵墓里。天下人都慶幸新帝登基，只有蕭橒一個人失去了父親。

    他甚至不需要權(quán)力，只要略施手段，就能像當初吸引小言一樣把言君玉留在宮廷里，他們是生來就注定屬于彼此的人。只是小言仍然不明白這一切的代價。敖霽養(yǎng)的那貪吃的小狗，雖然偷吃的時候忍不住，肚子疼的時候還是會后悔的吧。

    洛衡信任他，在關(guān)鍵時刻能做出正確的抉擇。不能讓權(quán)力把言君玉吞噬，更不能把蕭橒吞噬。

    云嵐以為他知道蕭景衍在永和殿望他那一眼的意思，是要她千萬把小言平安帶回來。

    其實他那時候已經(jīng)知道慶德帝殺不了小言了。

    他想的是，他已經(jīng)在小言身邊布下那許多人，就算小言一時興起要走也走不掉。而等到登基之后，權(quán)力穩(wěn)固，就算小言想走，他只要一句話就能把小言留下，那巨大的誘惑，他應(yīng)該也抵擋不住吧。

    但偏偏是今晚，偏偏慶德帝的遺命，是要殺小言。

    刺客雖然不足以突破防御，但跟著小言的人，也會被消耗殆盡。

    如果小言要走，今晚就是最好的時候了。

    都說皇帝是天子，但就算是天子，也有力不能及的時候吧。命運玄妙，往往就在這樣的時候，就像小言最喜歡的演義故事，羅慎思三保陳三金，用的是紙金玉，但紙信被燒，金券被擋在宮外，連最后保命的斗牛玉佩，也被人一箭射穿。重重巧合之下，只能說是天命了。

    “那時候，我其實可以補上一道命令的。”他輕聲說道，像是累極了。

    東宮再混亂，能困住小言的人還是有的。

    但不知道為什么，他看著云嵐的眼睛，卻最終沒有下那道命令。

    被鎖鏈鎖住的巨龍，最后的溫柔，是給自己喜歡的小少年，留了一個小小的缺口。

    “陛下……”云嵐匆匆闖進來，顯然是有急事，再等不下。

    但她沒有說出來接下來的話，因為她也被眼前的一幕震驚了。

    昏暗的寢殿中，新的皇帝陛下，有著清瘦背影的蕭橒，他抬手掀起床帳，像是帶著點請求，又像是早就知道結(jié)局的悲傷。

    冰冷的晨風(fēng)中，錦被和玉枕堆成了個人的形狀。而本該睡著個少年的床鋪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

    葉璇璣做事向來雷厲風(fēng)行。

    言君玉回到東宮不久，就收到了信號。他悄悄從寢殿翻窗出去，除了敖霽的槍，什么也沒帶，連衛(wèi)孺也沒叫，因為知道葉璇璣會另外通知的，她總歸是萬無一失的。

    果然，他一溜出去，就看見宮墻下幾個黑影等著，衛(wèi)孺已經(jīng)換好小太監(jiān)的衣服，等在一邊。他這么聰明，怎么會不知道今晚這是什么意思，激動得臉都紅了，眼睛亮亮的，叫了句少爺。

    言君玉卻沉穩(wěn)許多，他出來時候穿著東宮錦衣披風(fēng)，太容易被認出，接應(yīng)的人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面容十分普通，正適合隱匿跟蹤的那類人，想讓他換衣服，言君玉卻問道：“我們從哪個門出去？”

    “朱雀門?！?/br>
    “那里離凌煙閣很近吧，我們能去看看嗎？”

    中年人沉吟了一下，道：“可以?！?/br>
    葉璇璣暗中的力量也不容小覷，凌煙閣是安放王侯牌位的地方，雖然已經(jīng)沉寂百年，現(xiàn)在不過是個擺設(shè)罷了，但畢竟是凌煙閣，與大周國運都糾葛在一起的地方，看守不少，他手下的人仍然敢?guī)е跃褡杂蛇M出。言君玉雖然整天聽演義，也是第一次進到這傳說中的樓閣，其實不過一座七重樓閣，下面幾層安放的都是陣亡將士，最上面一層，高處不勝寒，才擺著當年跟隨太祖起義的十八人。

    只是言君玉現(xiàn)在心性已經(jīng)不是當年聽故事的少年了。

    他上去第七層，給言家的先祖磕了個頭，在旁邊發(fā)現(xiàn)了自己父親的名字。

    有著寬厚手掌，笑起來卻跟小孩一樣的鎮(zhèn)北侯，會教他爬樹抓鳥的父親，他母親想了一輩子的言仲卿，最后也不過化成凌煙閣上三個小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