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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是有埋怨的,他自幼在花街長大,哪怕是最低賤的□□,挨打挨罵,都要把自己的孩子留在身邊的?;ń稚显S多這樣的孩子,玩在一起,小時候吵起架來,還要罵他是沒娘要的野種。 他不想在這和言君玉一樣來自東宮的女官面前怯場,所以說這些話時,都倔強地昂著頭。 但他聽到一個發(fā)著抖的聲音。 “把你的衣服脫掉?!?/br>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驚訝地看著云嵐,卻發(fā)現(xiàn)這美貌溫柔得像仙女一般的女官看著自己的眼神這樣奇怪,像是在害怕,卻又像是在期待,她的手指握緊了,太用力了,指節(jié)都泛起白色,整個人都在發(fā)著抖。 “我……” 他只說了一個字,云嵐就再也等不下去,直接過來,抓住他的手臂,撕開了他的綢衫和中衣,少年的皮膚雪白,脊背清瘦,肩胛骨上,儼然是一個小小的紅色胎記,像一尾小魚。 十月的夜晚還是冷的,酈玉忍不住有點發(fā)抖,然而很快有什么guntang的東西落在了他背上。 他想回頭去看看云嵐的表情,卻被狠狠地抱住了,她抱他抱得這樣緊,仿佛要勒碎他的肋骨,仿佛要把他勒進她的懷抱里,再也沒有人能把他們分開。 “你今年不是十五歲?!彼犚娝穆曇?,帶著哭音,顫抖卻清晰地告訴他:“你生日是七月初九,今年你十六歲。你也不叫酈玉,你的名字叫蘇云絕,小名叫阿鯤?!^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赣H給你起這名字,是要你有一天能像大鯤化鵬一樣,遨游天際,無憂無慮?!?/br> 抄家的命令,是男丁充軍流放,女眷沒入教坊司,連襁褓中的嬰兒也不例外。還沒斷奶的孩子如何充軍?只有跟著母親,才有一條活路。 由鯤化鵬,短短四個字中,隱藏著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不過她沒能等到他化鵬的那天。做官妓的日子迅速地消磨了她的生命,而幼子的夭折更是雪上加霜。教坊司的人,會把夭折的孩子從母親懷里直接奪走,不去管背后的哀聲痛哭。 她死的時候都不知道她的孩子其實還活著。 太子殿下只睡了一個時辰。 天要亮了,晨光熹微,他走出門來,看見伺候梳洗宮女在廊下整齊等著,而云嵐正安靜跪在階邊。 “怎么了?不是去抓人嗎?那琴師和酈玉呢?”他只淡淡問。 云嵐沒接話。 “求殿下放過洛衡和阿鯤?!?/br> 不過半個晚上,她與蕭景衍立場完全對調(diào),世事實在無常。 “我又不想凌遲他?!笔捑把艿溃骸霸僬f了,你不是都把人藏起來了嗎?還怕什么?地上冷,起來吧?!?/br> 云嵐和酈玉相認后的第一件事,是把他藏了起來,連羽燕然也不知道下落。她在權力場中浸yin太久,所以像藏一件珍寶一樣把自己失而復得的弟弟藏了起來。在確認安全前,任何人她都不會相信。 然而云嵐卻只是跪著沒動。 “奴婢不敢?!?/br> 蕭景衍看了她一眼,笑了。 “生氣了。”他像是睡了一覺,心情好了許多,又像只是做了個絕妙的惡作劇,所以看著云嵐臉上神色,笑著陳述道。 “奴婢不敢。”云嵐神色冷如霜:“奴婢只是不明白,殿下為什么不早一點告訴我,奴婢等了十四年,哪怕早一刻知道也好?!?/br> 她實在是氣得狠了,口口聲聲說著奴婢,其實手都握成了拳。都說容皓傲氣,其實她才是外表溫柔,骨子里極其狠絕。 “我也是回來的路上才收到的消息?!?/br> 云嵐仰起頭來,直視著蕭景衍。 “那要是我不親自去見阿鯤,殿下會如何做?是要讓我等凌遲開始后再發(fā)現(xiàn)嗎?殿下為了教我仁慈,也未免太狠了一點。” “當初我鍛煉容皓時,你也只是安靜看著,不是嗎?難道事到如今,你還學不會以己度人?那我真是白教了?!笔捑把苤坏馈?/br> 云嵐抿緊了唇,眼中神色變換,蕭景衍的話顯然戳中她軟肋,她是從教坊司爬出來的,經(jīng)歷過極大的痛苦,以至于對其他人都已經(jīng)失去了共情的能力。有時候這是一件好事,有時候就成了她最大的缺點。 她抬起眼來,晨光中身份尊貴的青年安靜地站在廊下,如同一尊冷漠的神。也許在這人眼中,所有人都不過是工具,工具鈍了,打磨起來,是不用心軟的。 他教得太好,確實,容皓那時的痛苦,自己現(xiàn)在才能體會。 “當初容皓夜夜無法入睡,我聽見了,笑他軟弱??磥砦乙惨_始了。”云嵐抬起頭來,看著蕭景衍:“那殿下呢?殿下晚上是如何入睡的?” 蕭景衍只看了一眼身后。 “哦,我忘了小言?!彼裆行┳猿?,又有點茫然。 “那你現(xiàn)在知道我為什么要酈道永活下來了?” “我知道?!?/br> 她是在抱住酈玉的那一刻忽然明白過來的。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甚至不想告訴他父親因何獲罪,母親因何而死,詔獄里那字字珠璣的血書,和這些年自己是如何過來的…… 原來當你擁有一個少年,看著他清澈眼睛,清瘦身形,像一棵還沒來得及長成的樹。你什么都不想教他,因為你知道時間最終都會教給他的。 你希望他還能這樣笑,仿佛他永遠不會知道什么天高地厚。你甚至想替他擋住一點什么,讓那些沉重的東西暫時不要落到他身上,你希望他面對未來的路時,身上沒有舊案,也沒有壞名聲,干干凈凈,輕如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