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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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他掀開蓋頭,看見十六年前早已死去的宮惟的面孔,便會立刻意識到自己眼前的世界全都是假的。下一刻境主元神歸位,幻境土崩瓦解,所有人都會同時被拉回現(xiàn)實中的臨江都。 屋內安靜得可怕,宮惟整條脊椎都繃到了僵硬的地步。 這時卻突然聽徐霜策開了口,每個字都說不出的溫情: “還記得我說過下次再見時,便是夫妻了嗎?如此真好啊?!?/br> 然后他似乎是微微笑著嘆了口氣。 “但吉時之前相見于新娘大不利,夜深了,早些休息吧?!?/br> 宮惟猝然一怔。 但他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只見門外那道衣裾擺動,徐霜策輕輕地關上門,轉身沿著青石路走遠了。 他竟然沒進來! 宮惟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連徐霜策勃然大怒、不奈何一劍劈下、所有人同時回到現(xiàn)世之后怎么奪路逃跑都想好了——結果他竟然沒進來! “……”宮惟坐在那眨眨眼睛,半天才回過神,噌地從椅子上跳下地,蓋頭一掀袖子一摞就要追出去,卻突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幽長的曲調。 窗外山色空明,細碎的桃瓣在天穹下飛揚。遠方星空璀璨,徐霜策的側影坐在樹梢,衣袖與發(fā)絲輕輕揚起,正專心吹一片竹葉。 那音色極清,婉轉悠遠,似喜又似悲,隨著輕風化在了溶溶的月色里。 宮惟一時不由站住腳步,透過窗戶怔怔地望向他,心想:上輩子的這時候他也是坐在那棵樹上,等待著天明的嗎? 徐霜策可真好看啊,可惜…… 他的思維停滯在這里沒有想下去。因為下一刻,那個與生俱來的、無比熟悉的意識再次從元神深處浮現(xiàn)出來,清晰響徹在耳邊: ——可惜我必須要殺了他。 宮惟眨眨眼睛,遺憾地長長出了口氣。 他伸手推開窗,但人還沒來得及追出去,這時遠處竹葉吹的調子突然微微一變。 隨著這變化,一股鋪天蓋地無法抗拒的困意從四面八方涌來,如潮水般瞬間淹沒至頂,讓宮惟眼皮一下變得很沉,不由自主地坐在了窗臺邊的小凳子上,只來得及吐出兩個字: “徐白……” 細細的輕輕的尾音消弭在夜風中,他頭一歪倚在窗欞間,一截細白的小臂托著下巴,慢慢沉入了安穩(wěn)的夢鄉(xiāng)。 “吉時到——” “上花轎——” 一聲嗩吶陡然劃破長空,隨即喜樂奏起,鑼鼓喧天,宮惟猛地從睡夢中驚醒! 窗外已然天光大亮,全村男女老少都出動了,在大路上喜氣洋洋地奔跑來去。宮惟心下一震,竟不知自己昨夜是如何睡著的,迅速起身就往外走。 然而腳尖剛落地,只聽門咚咚敲了兩下,隨即呼一聲被推開,赫然進來兩名身上披紅掛綠、沒有五官七竅的婦人! 雖然她倆平滑空白的“臉”上沒有嘴巴,但沉悶的笑聲卻不斷從咽喉里發(fā)出來,像是兩只塞滿了棉花的人偶,一個說:“新娘子,吉時到啦!” 另一個說:“新娘子,上花轎啦!” 她倆一左一右上前,不由分說地攙住了宮惟,架著他就往門外的大紅花轎走去。 第16章 剎那間宮惟腦子里轉過了許多念頭,但表面上一聲沒吭,任由她倆給自己蒙上大紅紗緞蓋頭,扶出了院門。 一架華麗至極的八抬花轎正停在門外,透過蓋頭看不清細節(jié),但光從織金滿繡的紅紗轎帷、云鶴浮雕的楠木轎框就能看出其豪奢。一名婦人端來朱紅藤編的踏子,用血玉如意挑起門簾,笑道:“新娘子,上來吧!” 宮惟卻站在原地沒有動:“徐霜策呢?” 那婦人脖子里發(fā)出的聲調紋絲不變:“徐霜策是誰呀?” 宮惟靜了一靜,又問:“白將軍呢?” 婦人道:“新郎官與賓客們已經在祠堂里擺好宴席,只等新娘子啦!” 院門口圍著一圈無臉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喜氣洋洋地拍著巴掌,一張張空白無物的臉齊刷刷“盯”著新娘看,無比耐心地等著他上轎。 宮惟終于在那無數(shù)道無形的視線中吸了口氣,一腳踩在踏子上,穩(wěn)穩(wěn)地鉆進花轎,身后垂掛著三層珠玉的門簾嘩啦一放,只聽婦人們一齊甕聲甕氣地:“起轎啦——” “出門啦——” “新娘子今日嫁人啦——” 鞭炮一下轟然炸響,鑼鼓嗩吶直上云霄,所有無臉人載歌載舞,向著道路盡頭的祠堂走去。 也不知道在徐霜策的意識里成個親為什么要來那么多人,一路上就只見熙熙攘攘的人潮從兩旁民居、各條岔路上涌來,越聚越多,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盡頭。直到一炷香后來到祠堂大院門前,已經稱得上人山人海,這架勢比起皇后大婚昭告天下都不差了。 “落轎——” 無臉婦人再次挑開三層珠簾,躬身把宮惟扶出花轎,站在了祠堂大院門前,充滿喜悅地:“新娘到啦!” 透過紅紗蓋頭,隱約能看見面前是一條寬闊的石路,穿過三重大門、九重臺階,直通盡頭高曠古樸的祠堂。石路兩側設置了宴席,此刻滿座賓客熙熙攘攘,從他們搖頭晃腦動作看應該都是十分激動的,可惜所有人的面孔都是一片茫??瞻?。 九重臺階最高處,徐霜策負手而立,白底嵌金的袍袖在風中獵獵飛舞,腰側佩不奈何劍。 哪怕于千萬人中,滄陽宗主都是最強大而顯眼的那一個。 他緩緩回頭穿越人群望向自己的新娘,薄唇挑起了一絲弧度。 宮惟瞳孔微微縮緊,驀然回頭望向遠處。只見天際不知何時連綿起陰翳,就像云端后一層鉛灰群山環(huán)繞住整片大地,漸漸遮蔽日光,向這座村莊頭頂上壓來。 但人們無知無覺,就如二十年前一樣。 兩名無臉婦人一左一右扶著宮惟的手臂,像四把精鋼鑄造的鉗子似的,聲音中卻充滿殷切:“新娘子,請吧。” 宮惟站著沒動。 鞭炮鑼鼓還在響,賓客鼓掌笑鬧,無臉婦人等了片刻,笑著重復:“新娘子,請吧?!?/br> 宮惟突然說:“我不進去?!?/br> “為何不進去?” “我會死?!?/br> 婦人那層包裹著人皮的平板臉上毫無變化,連脖子里笑吟吟的機械音調都沒變:“怎么會死?為什么會死呢?不會死的。” 宮惟反問:“你聽過這山里有兇獸嗎?” 婦人毫無反應。 “桃源山內有異獸,其狀如虎,周身猬刺,喜食人rou,名曰窮奇。它被人間鼓樂聲所驚動,于是裹挾陰云從天而降,將新娘抓回了洞xue中,引得新郎奮不顧身去救?!?/br> “新郎雖然身為將軍,但到底是凡人之軀,無法與窮奇這樣的兇獸相搏。窮奇一爪按著新娘,另一爪悍然拍碎了大地,整座山林為之撼動,洞xue也晃動坍塌,千鈞巨石當頭而下,眼見就要把新郎同新娘一起埋葬在里面?!?/br> 宮惟緩緩道:“然而新郎卻死死地拉著新娘,不肯自己一人逃生。” “徐……徐宗主,”尉遲驍坐在下首第一排來賓席中,看著不遠處高臺上的徐霜策,忍不住顫聲道:“您快醒醒吧,這一切都只是二十年前災難的投影,難道您真的想不起來了嗎?徐夫人她馬上就……馬上就要……” 蒼穹云山累積,天色越來越陰,風也越來越大。徐霜策像是根本沒聽見似的,只凝視著祠堂大門外那道金紅喜服的身影。 一股寒意從尉遲驍心頭升起:“現(xiàn)在怎么辦?” 徐霜策最恐懼的記憶不外乎就是新娘死亡的那一刻。當那一刻來臨時,鏡術會將他的恐懼、憤恨和瘋狂千百倍放大,崩塌的幻境會吞噬境主,同時將所有外來者的魂魄都葬送在里面,誰也跑不掉。 兩人身邊包圍著難以計數(shù)的無臉人,孟云飛突然收回目光小聲道:“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 “什么?” “法華仙尊為什么要殺死新娘?” 徐夫人的死因一向眾說紛紜,有人說是病逝,有人說是被毒殺,種種陰謀論不一而足,幕后黑手十有八九都是法華仙尊——不然沒法解釋為什么徐宗主與宮院長交惡了那么多年。 但宮院長生前性格開朗,為人熱心,民間聲望頗佳。以他的行事風格來看,僅僅因為與徐宗主有矛盾就對另一名無辜女子痛下殺手,似乎也不太說得過去。 仙門規(guī)矩為尊者隱,晚輩對長輩的行事不好置評,更不能質疑。所以幾十年過去后,新長成的一代都不太敢去刺探幾位大宗師之間的恩怨情仇,更別提嚴格按世家規(guī)矩長大的尉遲驍了:“這……” 孟云飛示意他看向遠處的新娘,低聲道:“你看,徐夫人有了臉?!?/br> 尉遲驍猛地一頓,定睛看去,只見紅紗蓋頭輕薄,“徐夫人”的面部竟然真的隱隱顯出了起伏輪廓,尤其鼻梁突起清晰,甚至好似還在對身旁的兩名迎轎娘子說話。 她的面部竟然不再是平滑一張皮了! 可她怎么會突然有了臉? 尉遲驍目光突然看見她嫁衣下露出的手,在華麗紅綢的映襯下,那兩只手白皙得簡直像是透明的,且十指纖長斯文,好似隱隱輝映著光。 尉遲驍心頭突然撞了一下,升起了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猜測,這時只聽遠處司儀第三次重復:“新娘落轎——” 徐霜策面上不見絲毫不悅,緩緩道:“為何還在耽擱?” 宮惟話音收住了,原地默立少頃,終于呼了口氣,在左右兩名無臉喜娘如鋼筋鐵鉗般的攙扶下跨過高高的門檻,踏上石階,迎著所有賓客的注視一級級拾階而上,終于停在了徐霜策面前。 然后他雙手同時一涼,原來是被徐霜策伸手握住了。 徐霜策十指冰冷得可怕,似乎想說什么,但不知為何張開嘴又閉上了,只看著面前繡著金色云鶴紋的紅蓋頭笑了一笑。 宮惟自知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終于深吸了口氣,說:“醒來吧徐白,徐夫人已經死了?!?/br> “……” 長久的靜默后,徐霜策像是什么都沒聽出來似的,沙啞道:“你沒有死?!?/br> 徐霜策的神情不似有異,但如果有人敢靠近了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他深深地、緊緊地盯著面前這位新娘,連瞳孔都不轉一下。 宮惟知道他從表情正常言談自如到一劍出鞘橫斬萬鬼連眨眼工夫都不要,哪怕疏忽半秒自己的項上人頭都有可能飛出去,因此完全不敢分神,和緩地問:“還記得上一次你像這樣拉著徐夫人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嗎?” 徐霜策皺起了修長的眉。 宮惟說:“那頭窮奇跺碎了大地,巨石如暴雨而下,你不肯放開她獨自逃命,所以你破不了情障?!?/br> 暴雨般的轟隆巨響穿越時空而來,二十年前幻世的妖獸洞里,“白將軍”死死抓著新娘的手,而“新娘”整個人已經被發(fā)狂的窮奇按在了爪下,他根本拔不出來。 地動山搖,天昏地暗,宮惟俯在劇烈搖撼的黑暗中無法掙脫對面那只手,用盡辦法都不能讓白將軍拋下自己獨自逃生。這時頭頂炸雷般巨震,巨大的山巖四分五裂,裹挾萬噸之勢砸了下來! “阿桃,”白將軍含著血氣沙啞道,“今天我們就一道死在這里吧?!?/br> 宮惟腦子轟地一炸。 下一瞬,周遭幻境驟然靜止,大大小小無數(shù)碎石懸停在半空,渾身浴血的巨大窮奇張口欲嗥,動作凝固;就在那完全的死寂中,宮惟神魂脫離出“新娘”的身體,白將軍聽見頭頂傳來少年輕靈的聲音,似乎帶著難言的困惑:“為什么要死呢?” “……” 白將軍的魂魄已經受到重創(chuàng)了,他昏昏沉沉,如同陷在一場漫長荒誕的噩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