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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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驍簡直哭笑不得:“你這樣一輩子也修不成仙,過幾十年老了死了怎么辦!” 宮惟卻狡黠地瞟了他一眼,反問:“你修仙求道就是為了避死嗎?這么想是飛升不了的哦?!?/br> 孟云飛撫掌笑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大智若愚,大智若愚!” 尉遲驍一拍桌:“他這明明是大愚若智吧!” 宮惟說:“你聽我再舉個例子就明白了。當年仙盟宮大院長,與應盟主并稱雙尊,算是比你們更接近‘大道’對吧?還不是被徐宗主一劍戳死了。雖然這算橫遭非命吧,但至少說明修仙求道是不能避死的,而且死后還被戮了尸……話說我突然想起來,之后怎么樣了?” 尉遲驍?shù)溃骸澳氵@都離題八萬里了!——什么之后? “戮尸之后呀?!睂m惟自然地問,“那么大一仙尊,難道死后埋在滄陽山桃花林里了?” 這話問得時機和對象都太巧妙了,畢竟世上再沒人能比劍宗的親侄兒更知道后續(xù)內(nèi)情是如何發(fā)展的。果然尉遲驍皺眉道:“當然不會,這話你可千萬別傻乎乎跑去問別人,傳到徐宗主耳朵里你這條小命就算是廢了——法華仙尊仙逝后,劍宗親自登門討還尸身落葬,見徐宗主閉而不應,就一劍劈碎了滄陽山石碑。正要沖突起來的時候,應盟主從岱山仙盟一劍駕臨,親自沖上璇璣殿,與徐宗主凌空斗了一場,才把宮院長的尸身從他手里搶回來。彼時尸身已經(jīng)有所損壞……” 宮惟大驚:“徐宗主敗了?!” “……”尉遲驍向左右瞟了眼,才壓低聲音道:“敗了。” 關于應愷和徐霜策誰比較強的問題,玄門各家內(nèi)部大概爭了得有個二三十年,直到徐霜策破掉殺障、率先進入大乘境后期,才有了天下第一人的說法。但說法歸說法,這兩人從沒翻臉打過,因此也不能真正分出勝負來。修仙界流傳最廣的坊間小報《開元雜報》偷偷舉行過多次投票,徐霜策每次都以微弱優(yōu)勢勝出,不過直到死前一個月宮惟都還在堅持不懈地投應愷。 雖然一次勝負不足以論強弱,但徐霜策竟然會輸,實在令人大跌眼鏡。 宮惟萬萬沒想到為全天下解開這一謎團的竟然是自己(的尸體),一時不由為自己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奉獻精神感慨萬千,問:“那后來尸身落葬了嗎?” “傳說是葬在岱山?!?/br> “沒被徐宗主挖墳?” 尉遲驍說:“當然沒有,你腦子壞了嗎小魅妖,哪位大宗師會跑去干挖墳盜墓的事情……不對你那么關心這個干嘛?警告你啊,回滄陽宗以后不準到處亂問,聽見沒有?” 不可能,既然他的遺骸還在岱山,那白太守是怎么流落在外的? 宮惟思慮一轉(zhuǎn),剛要再旁敲側擊地打聽打聽,突然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小二引著一個寬袍長衫、背影頗高的男子,請進了緊挨他們的隔間。 二樓雅座全靠一道道細珠簾隔開,連隔座人影都隱約可見,談話聲更是可以相通。宮惟于是不再言語,心事重重地玩著筷子,突然只聽樓下正傳來說書人“啪!”地拍了聲九方木: “上回說到那混沌妖獸為禍一方,每年都要吃一百個童男童女,方圓百里叫苦不迭。劍宗與它大戰(zhàn)十八個回合,才斬下它半邊翅膀……” 孟云飛笑道:“又在傳唱你家劍宗大人的話本了,元駒。” 哐當一聲尉遲驍差點撞翻桌子,竟然滿面驚恐:“不!叫他住口!” 當世求仙修道風氣極盛,民間景仰仙門名士,經(jīng)常傳唱各位宗師斬妖除魔的事跡,因此衍生出了各種戲劇和話本。宮惟小時候下山玩兒,就聽過應愷徐霜策年少時清剿妖窟的 《開岐山》、劍宗尉遲銳治水患的《渭水仙》、還有道經(jīng)故事里家喻戶曉的傳說《鬼太子迎親》等等,深覺有趣。 但尉遲銳卻從來不覺得有趣,總覺得自己天下第一的劍術被各路妖魔鬼怪碰了瓷,每次聽到都要掀桌——“為何要打十八個回合?!”“吾自一劍足矣!”“呔!愚民!!”然后一臉屈辱地拂袖而去。 孟云飛說:“你冷靜點元駒,話本廣傳說明劍宗大人在民間受歡迎嘛,這有什么好生氣的?需知這些民間說書人,你越禁他越愛寫,所謂堵不如疏……” 尉遲驍:“你懂什么?!這話本我聽過!名字叫霸道劍宗二月桃!” 孟云飛:“!!” 孟云飛瞬間風云色變,宮惟還沒明白二月桃是什么意思,只聽說書人眉飛色舞道: “回了洞府之后,已是氣息奄奄。便見那法華仙尊迎上前來,心疼氣急交加,不由落下淚來。一雙嬌弱素手扶著劍宗大人傷痕累累的胸膛,喚道:‘郎君!’……” 宮惟:“噗——” 素手?郎君?郎君?? “造謠!亂講!”尉遲驍從二樓探出頭咆哮:“再說我把你攤砸了,換一個!” 宮惟悚然捂嘴嗆咳,只聽樓下眾賓客紛紛指責:“話本本來就是虛構的嘛,有什么造謠不造謠的?”“街坊百姓喜聞樂見,你算老幾?”“這么較真就堵住耳朵不要聽嘛!”“就是就是!” 那評書老頭脾氣倒挺好:“喲,公子是劍宗尉遲家的門生嗎?恕罪恕罪,那小老兒換個別的本子講罷。話說上月《開元雜報》刊出新話本,有一出喚‘洞庭曲’,說的是玄門樂圣柳虛之,面如曉月,溫柔風雅,各大門派莫不仰慕。某一日他游歷洞庭湖,只見岸邊一位修士身長八尺,英俊健碩,眉眼含笑,摘了蓮子擲上扁舟……” 砰一聲爆響,孟云飛突然徒手捏碎了青瓷杯。 “樂圣見之欣喜,面頰羞紅道:‘不知這位仙君是何名號,仙鄉(xiāng)何處?’那修士笑道:‘吾乃出身仙盟,號法華仙尊……’” 宮惟:“噗——!” 宮惟雙手掐著自己咽喉狂咳,滿腦子都是“英俊魁梧”四個字,只見孟云飛“唰!”一掀珠簾:“住口!吾乃樂圣大人座下弟子!放過我?guī)熥穑?!?/br> 底下群眾連被打斷兩次,頓時民怨沸騰:“你們這些修士怎么搞的哦!”“一個兩個有完沒完?”“老百姓聽個話本礙著你們什么了,放平心態(tài)嘛!” 孟云飛抓著扶欄就要沖下去,被尉遲驍死活拉住了:“堵不如疏,堵不如疏啊云飛兄!” 那說書老頭趕緊起身賠罪:“仙君莫氣,仙君莫氣,是小老兒考慮不周,這就換這就換!” 宮惟好不容易把那根雞骨頭從氣管里嗆出來,顫抖著手拿起茶杯,還沒來得及把氣順過來,只聽說書人捋了捋胡須,說:“這樣,小老兒那日途徑京城,有幸聽了剛上的新戲,叫做《黃泉不了情》,與兩位小仙君的師門絕無絲毫干系。說的是滄陽山徐宗主聽聞眾鬼作亂,于是千里迢迢,親至地府,來到奈何橋下三生石邊,見著了一道白衣黑發(fā)、出塵脫俗的少年身影,不由心中大慟……” 宮惟心中陡然升起一絲相當不妙的預感。 下一刻他聽見那老頭繪聲繪色道: “……那少年含淚不答,轉(zhuǎn)身便走。徐宗主上前一步,卻是緊緊地拉住了他不肯放,問:‘我有何處對不起你,你為什么要殺我?’又道:‘我今日便帶你回滄陽山,從此世間只有你我,再無滄陽宗主與法華仙尊!’……” 轟—— 這次是真的千萬雷劫當頭而下,宮惟眼前發(fā)黑,大腦空白,神魂一縷幽幽出竅,眼見便要直奔黃泉。 為什么都是我? 什么嬌弱素手、英俊健碩、出塵脫俗,我只是你們搞話本文學的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對嗎? 恍惚間他聽見對面孟云飛和尉遲驍驚慌的聲音:“向小公子!向小公子你怎么了?”“冷靜點小魅妖!話本都是虛構的!”“放平心態(tài),放平心態(tài)啊!”…… “不對不對,這話本太過杜撰!”這時樓下有客人出聲抗議了,只見是幾位蒙著面紗出來喝茶的女子,不知是富戶人家的小姐還是當?shù)亻T派的女修,紛紛不滿道:“眾所周知徐宗主對亡妻一往情深,滄陽山上至今還掛著亡妻的遺像,你們怎么能這樣編排人家呢?這不是對逝者的不尊重嗎?” 樓下原本聽得津津有味的賓客也一愣,少頃紛紛道:“說得也是?!薄坝械览戆?!” “這……”說書老頭第三次被打斷,一時間不免張口結舌:“是、是小老兒信口開河了。那依幾位姑娘所見,今兒個還說什么本子呢?” 眾賓客議論半晌,有人提議:“索性就說說徐宗主與夫人的《念奴嬌》罷!” 《念奴嬌》乃是十多年前就流行過的話本,傳唱多年,膾炙人口,只要不跑到滄陽山徐宗主眼皮子底下說,在哪都不會被人砸攤子。說書老頭松了口氣,心說這下總算該安全了,于是啪!一聲拍下了九方木: “這本傳唱大江南北的《念奴嬌》,說的是有一年徐宗主下山除妖,受了重傷,幸得一女子相救的故事。那女子美貌絕倫、聰慧善良,只可惜是個凡間農(nóng)戶?!?/br> 有人笑道:“玄門仙女何其眾多,堂堂滄陽宗主,怎么會娶一個農(nóng)戶之女呢?” 說書老頭正色道:“話可不能這么說。這世上有些人容貌絕俗,但心性涼薄,終究不是良配;有些人雖然貌丑,但心地純善,得之宜室宜家。所以哪能一概而論呢?何況事實真相早不可考,我們講的也只是話本嘛?!?/br> 滿座紛紛稱是,只有孟云飛奇道:“元駒你怎么了?” “……” 只見尉遲驍坐立不安,臉色詭異至極,半晌咕咚咽了口唾沫: “這本念奴嬌是……宮院長死后,我叔叔深恨滄陽宗主,就……” 孟云飛:“就?” “就……花錢找人編的…………” 宮惟那一縷出竅的神魂剛掙扎回來,險些又被這發(fā)九天神雷給活活劈出去。 “那女子雖然只是農(nóng)戶之女,卻殷勤解語、細心照料,兩人朝夕相對,很快情愫暗生。宗主心系天下蒼生,在動身回滄陽山的前一夜,贈與那女子一只金環(huán),說道:‘雖然我此去路遠,但九九八十一天內(nèi)定會回來,屆時便向你提親,你意下如何?’只見那女子盈盈一笑,接了金環(huán)——你們猜是怎么著?” 說書人故意賣了個關子,底下有賓客道:“那一定是答應啦!” 又有人笑道:“這換誰不答應?普天下怕是沒有吧!” 說書人得意地捋了捋胡須,沖著滿屋子抻著脖子的聽眾,繪聲繪色道:“只見那女子戴上金環(huán),叫了聲‘宗主’,溫柔款款地說……” 當啷。 明明是很細微的一聲,就像誰不輕不重地把酒杯跺在了桌面上。 但就在這瞬間,仿佛一只無形的手將時間暫停,所有賓客動作頓住,說書人嘴巴還滑稽地張著,掌柜倒了一半的酒凝固在半空,跑堂小二維持著上菜的姿勢不動了。 “……” 宮惟眼睫一撲,意識從最初的恍惚中慢慢回過神來,登時心下駭然,順著剛才發(fā)聲的來源望去—— 隔著一道細珠簾,隔壁雅座那男子一人獨酌,此刻正從窗外滿城紛飛的桃夭上收回視線,一只修長有力的手還按在面前那只酒杯上。 宮惟無聲無息地睜大了瞳孔。 ——只見那男子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隨即站起身,易容法術終于從臉上褪去,露出了古井不波的真容。 是徐霜策。 第11章 酒樓的時間被靜止了,眾人的表情都定在臉上,說話的、大笑的、鼓掌的、筷子夾菜張口欲吃的……連流動的空氣都凝固在所有人身周。 就在這可怕的死寂中,終于聽見尉遲驍發(fā)顫的聲音響起來: “徐……徐宗主……” 徐霜策掀簾走出雅間,回頭瞟了他們一眼。那雙死沉死沉的黑眼睛里什么情緒都沒有,但只要觸到他這視線的人,都從骨子里生出一種懼意來。 “耳朵不用在正道上就割了,”他語氣平淡地道。 沒人敢吭聲。 只見徐霜策目光轉(zhuǎn)向?qū)m惟,又在桌上那盤醉雞上一瞥,并未有絲毫言語。隨后他轉(zhuǎn)身下樓,袍袖無風揚起,整個人已憑空消失在了木階之間。 定住的時間遽然開始流動,安靜只持續(xù)了眨眼的功夫。下一刻,談笑的繼續(xù)發(fā)出笑聲,鼓掌的啪啪鼓掌,半空中的酒突然開始汩汩流動,穩(wěn)穩(wěn)當當落在了青瓷杯里,連一滴都沒濺出來。 “剛才說到哪兒了?”說書老頭一個愣神,隨即釋然笑道:“——對。剛說到那鬼太子迎親,娶的乃是一位剛飛升的美貌女仙,妖獸迎親吹吹打打,花橋從碧落直下黃泉……” 下面聽眾有鼓掌的,有笑鬧的,沒有任何人從這既熱鬧又自然的場景中發(fā)現(xiàn)一絲不對。方才那些仙門名士之間的風流韻事,就像陽光下蒸發(fā)的水珠,從所有人的意識中無聲無息消失了,連痕跡都沒留下。 只有這座雅間中一片安靜,良久才聽尉遲驍擠出幾個字來: “我竟然還活著……” 宮惟傷感把筷子一擱,心說幸虧我只點了盤醉雞,要是剛才沒忍住把雅間窗臺上那株漂亮的芍藥也吃了,現(xiàn)在我的尸體怕是已經(jīng)涼了。正這么想的時候只聽孟云飛顫聲道: “待會我們還回客棧么?” “……” 三人同時陷入沉默,誰也不想回去面對徐宗主那張冰冷的臉。 尉遲驍一臉悔不當初:“要是你沒打斷樂圣大人那段洞庭曲就好了。” “?”孟云飛問:“你怎么不說要是你沒打斷霸道劍尊二月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