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好，小主兒別記掛。

    素以心頭一沉，進(jìn)了帝王家，母女相見不能太熱絡(luò)。體面要擺在頭一條，連稱呼都得留神，小名兒可不能亂叫，必須尊稱小主。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到底還是咽了回去。偏過身給皇后蹲福，皇后讓晴音來攙，體恤道，這么沉的身子，萬歲爺都說過特許你不行禮，倒忘了不成？

    素以抿嘴笑道，別人前頭我可以依仗主子特旨，您跟前萬萬不敢。我來也就露個臉，知道我阿瑪額涅進(jìn)宮，給二老報個平安，過會子就要回慶壽堂去的。近來愈發(fā)懶，再經(jīng)不得了，主子容我告?zhèn)€假吧！

    皇后頷首道，那些虛禮管他做什么，身子擺在首位。你略坐陣子，等給萬歲爺祝了壽，道乏就回去吧！

    素以應(yīng)個嗻，這才拉著母親嘈切細(xì)語起來。她是報喜不報憂的，叫她額涅知道她過得多滋潤，萬歲爺和皇后娘娘待她多好。可到底怎么樣？心里的委屈就在嗓子眼里，要吐吐不出。一不小心紅了眼眶，忙說自己想家，想起不能回去就難受。

    知女莫若母，其實(shí)只要瞧一眼就能猜出端倪來。帝王家表面光鮮，私底下過得不香甜。她是笑著，可這笑容有幾分真？素夫人覺得無能為力，入了后宮登了牌子就是天家的人。外頭倒有丈母娘打女婿把閨女要回去的事跡，擱在帝王人家怎么處？不能責(zé)問不能反悔，除了點(diǎn)燈熬油別無他法。

    你瑪法想你，沒法子進(jìn)宮來，叫我?guī)г捊o你。素夫人壓著聲道，你是糙原上長大的姑娘，心思一定不能窄。g底下放不起鷂子來，海東青關(guān)在籠子里，心里有天，它還是個英雄。你想想，你是做鷂子還是做海東青？

    素以咕噥了下，揉著衣角道，不還是個鳥英雄么！

    素夫人被她回個倒噎氣，不拘怎么，日子是自己過。你姑奶奶gān什么活得那樣？都是自己看不開。

    才說完，看見閨女像斗jī似的直起了脖子。她心下好奇，回身一瞥，原來是皇帝率領(lǐng)諸臣，浩浩dàngdàng從乾清宮過來了。

    ☆、第118章

    皇帝在山呼萬歲的聲làng里搜尋，一眼就看到人群中跪地叩拜的素以。他暗自雀躍,帶著欣賞的目光端詳她。窄窄的脊背,垂著頭,領(lǐng)膛里略微露出的一片皮膚,在燈下顯得jīng致可愛。擔(dān)心她跪著窩壞了身子,又不能在眾目睽睽下失體統(tǒng)，加快了腳步過去,一面請諸夫人平身，一面彎腰去攙她,低聲囁嚅了句，說了不要你磕頭的。

    素以嘴角一點(diǎn)譏諷的笑，聲音卻把它掩飾得很好,今兒是萬歲爺壽誕，奴才給您拜壽，再應(yīng)該也沒有。

    真是恨，他在她面前泰然自若，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十來天未見，也并不顯得焦急，以前那種揉心揉肝的感覺早過去了吧！她錯眼一瞥，慧秀如今真是形影不離，連欺上瞞下都有膽兒，這妮子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還有榮壽那狗太監(jiān)，以前幫著瓊珠站在密貴妃那頭，算他識時務(wù)抽身得早，上回清理宮務(wù)沒有殃及他。這回他老毛病又犯了，和長滿壽不對付，所以長滿壽幫襯的人都是他的敵人。以前自己沒想過要拉攏總管太監(jiān)，現(xiàn)在看來完全就是不懂自保。皇帝身邊有心腹才對自己有利，兩支老山參就打發(fā)了人家，說來太慢待這位一心提拔她的二總管了。

    可是皇帝她看著他，曾經(jīng)滿心的托賴都化成了灰。這是個君王，不光是她的男人，也是全后宮所有宮妃的男人。她以前自視甚高，現(xiàn)在看來不過笑話。圣眷沒了，她和其他女人有什么差別？

    她不動聲色隔開他的手，皇帝不知道她一霎兒辰光那么多想頭。仔細(xì)打量她的臉，她長眉舒展，瞧不出有異，可是叫他心頭生涼。他料著還是在生他的氣，他無可奈何，女人家就是心眼兒小。他也算過時候，里頭十來天沒見，期間他半數(shù)時候奔波在外，剩下的五天一樁事接一樁事，甚至還沒有意識到，居然轉(zhuǎn)眼已至萬壽節(jié)了。

    多大點(diǎn)事呢，叫她這么鬧心么？他想哄她，可惜這里人多說話不方便，只好壓著嗓子道，我今晚過你那里

    還沒等他說完她就退后一步，欠身道，奴才不敢當(dāng)，如今身子沉，伺候主子力不從心。我看慧秀姑娘不錯，我照應(yīng)不上的她都能代勞，萬歲爺可得好好待人家。

    皇帝被她這話說得發(fā)怔，以為自己聽錯了，愕然看著她道，你說的什么渾話？

    她有一雙漂亮的杏眼，一直是溫暖的，水一樣的，現(xiàn)在卻變得冷而硬。涼涼一笑道，人多鬧騰，我是有點(diǎn)犯糊涂了，御前失儀，請萬歲爺見諒。既然給您拜過了壽，奴才的心意也到了，這會子告?zhèn)€假，就先告退了。

    她沒有發(fā)作，軟刀子拉人，說出來的話叫他心慌。這種生人勿近的態(tài)度太奇怪了，以前從沒見過她這般模樣，這是怎么了？并不像尋常開玩笑，是動了真格的了。她轉(zhuǎn)身往殿門上去，他想追又忌諱這么多人看著，只得勉qiáng按捺住了。心頭說不清的什么感覺，又生氣又凄涼，這輩子竟沒有這么委屈過。

    蘭糙托著她主子的臂膀，能感覺到她簌簌的輕顫。再瞧她側(cè)臉，又平靜得像乞巧節(jié)門廊下曬的水，起了一層水皮子，已經(jīng)架得住針芒。她唏噓著，主子，您這又是何苦。先前奴才和鴻雁兒說話，您不也聽到了嗎！還沒鬧明白原委，這事兒不能怪萬歲爺。

    誰知道慧秀同沒同他說，萬一人家照舊國事繁忙，我自個兒給他圓說法，我算怎么回事？她挺直了身板道，我瑪法讓我做海東青，撂高兒打遠(yuǎn)兒么，一個男人，什么了不起！

    蘭糙唯有嘆息，大約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吧！男人和女人對待感qíng不一樣，頂天立地的爺們兒以大局為重，不是普通居家過日子的富貴少爺，靠著祖蔭吃穿不愁滿腦子風(fēng)花雪月。他大概也有心無力，主子才晉位那會兒正火熱，萬歲爺不還是下江南一走兩個月么！也許習(xí)慣了離別，這十天于他來說不算什么，但對女人卻實(shí)在是種傷害。一則愛之深，二則懷著孩子心思愈發(fā)重，所以她主子嘴上說得灑脫，腔子里其實(shí)早就蓄滿了苦水吧！

    傷嗟出門，遠(yuǎn)遠(yuǎn)看見福缸旁站著小公爺。琉璃宮燈四圍染了朱砂，一地水紅色在檐下dàng漾，他就立在那片朦朧里。穿巴圖魯坎肩，正胸釘一橫排十三太保銅鈕子，不羈慣了的人，靠缸站也要往下溜的架勢。

    不過賣相真不錯，蘭糙輕聲道，我說句不該說的，主子真要給他做福晉，興許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不痛快了。

    素以轉(zhuǎn)過眼去，他朝她打拱，上次要單聊被她拒絕了，這回吸取了教訓(xùn)，不敢挪步過來了。她還了禮，看他的樣子難免有些悵然，別人多好都是別人家的事兒，兩個人里頭挑揀，我還是會挑萬歲爺。小公爺人不壞，就是不著調(diào)。眼下我是憋屈，嫁了他就能保證一輩子過得舒心么？她搖搖頭，各人有各人的命，如今再來惆悵，為時已晚了。

    說著回身要往宮門上去，一掃眼竟發(fā)現(xiàn)了慧秀。這下子火氣有點(diǎn)升騰了，不找她晦氣，她倒有心監(jiān)視她不成？這是bī她做jian妃??！她笑起來，招手道，慧秀過來。

    慧秀本要閃躲，滿以為他們見了少不得白話幾句，沒想到居然沒什么jiāo集。先是探頭看，再要避讓來不及了，早已經(jīng)被素以看見了?？匆娏艘矝]什么，她沒有短處落在她面上，還怕她生吃了她不成？斂著神過去一蹲，給禮主兒請安，奴才正要過養(yǎng)心殿給主子取披風(fēng)呢，可巧遇見您了。

    是很巧。她的唇在燈下紅得悍然，抬手指指小公爺背影，你認(rèn)得他么？他是皇后主子的娘家兄弟，你可不能在主子爺跟前亂說。我是沒什么的，傷了皇后娘娘體面不好。

    慧秀一臉驚訝，小主別拿奴才打趣，您二位是熟人，打個招呼是應(yīng)當(dāng)，奴才有什么可亂說的？

    我知道你懂事兒，她和顏悅色的拉她的手，換了別人只怕早就嚼舌根了。我才剛還和主子說呢，你在御前當(dāng)差當(dāng)?shù)煤?，這幾天主子事忙，全由你照應(yīng)了。我探了主子口風(fēng)，要是他有這意思，我去和皇后娘娘說，晉了你的位份，咱們姐妹好作伴。畢竟先前一塊兒當(dāng)過值，比起不相gān的人來貼心得多。

    她疾言厲色才是正常的，像這樣聲口古怪，反而叫慧秀捏了把汗。她和萬歲爺?shù)母衠íng能容得下別人才怪，這么假惺惺的是在試探么？誘惑雖然大，自己卻斷不敢應(yīng)承，忙躬身道，奴才伺候萬歲爺是份內(nèi)差事，小主知道的，宮女子邀寵是要杖斃的，奴才萬萬不敢有這念頭。

    素以吮唇道，我就是宮女子出身，現(xiàn)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么！其實(shí)你不必自謙，這樣兒宮規(guī)不過場面上擺設(shè)，你這么機(jī)靈人兒，能叫它絆住了手腳？不能夠！她笑著，聽說養(yǎng)心殿除了榮壽，你如今是排得上號的二把手。我那時圣眷隆重也不及你一半的風(fēng)光，御前的小太監(jiān)私底下管你叫全管事，你可了不得??！

    慧秀咂出滋味來，知道她果然是來找茬的，越發(fā)做出誠惶誠恐模樣，小主兒別和奴才說笑，奴才幾個膽子幾條命，敢在御前這樣放肆

    不是你放肆，是榮壽管教不力，他這大總管真白當(dāng)了。她嘖嘖一嘆，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先頭我底下宮女遇上鴻雁兒來找二總管，順帶便的和他聊了幾句，你猜他說什么？

    慧秀悚然一驚，心里弼弼急跳，恍惚感覺鬢要浸出汗來。qiáng定了心神才道，奴才猜不著，請小主兒明示。

    素以撫撫肚子，倒不說話了。抬頭看天，半晌才道，今兒月色不錯，我在想，我要是摔在你跟前喊一嗓子，你說萬歲爺會怎么樣？見她嚇得瞠目結(jié)舌，她掩嘴笑起來，我就那么一說，別當(dāng)真啊！不顧念咱們一處當(dāng)值的qíng義，我還得顧念我肚子里的皇嗣呢！他是金尊玉貴的人，要是知道我拿他和你逗悶子，他將來可要恨死我了。眼波兒又婉轉(zhuǎn)一瞥，別發(fā)愣，不是要給主子拿披風(fēng)去的么？看回頭要用不湊手，快去吧！

    慧秀腿肚子里直轉(zhuǎn)筋，這會兒想回殿里面見皇后是不成了，所幸大總管在養(yǎng)心殿，回去和他商議對策要緊。

    素以看她走遠(yuǎn)了，回身對蘭糙道，趁著劉嬤嬤不在，咱們也不能làng費(fèi)了好機(jī)會。我在這里站一陣，你進(jìn)去找長二總管，請他出來相見，就說我有事兒同他商議。

    蘭糙道是，讓荷包兒上來接手?jǐn)v她，自己斂著裙裾快步上了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