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沒月亮，天色出奇的暗。

    西一長街上隱約響起了梆子聲，她吸了口氣，在天街一頭正了正云紋大背心，手里銅鈴搖起來，一頭正步走，一頭放嗓子高唱

    天下太平

    鎏金大銅缸腳下不知道什么時候躲了只野貓，聽見響動突然躥過去，凄厲綿長的一聲尖叫，像根刺似的直cha進(jìn)人心窩里來。

    ☆、第13章

    養(yǎng)心殿內(nèi)十六根通臂巨燭高燃，燒的時候久了，火光不定，杳杳跳動起來。榮壽請了金剪剪燈花，順便把燭臺下的銅碟都換了。

    回頭看一眼，皇帝盤腿坐在坐榻上奮筆疾書。他呵著腰過去，小心翼翼道，主子，外頭已經(jīng)戌正了。您一下午沒進(jìn)東西，這么下去可傷身吶，還是傳膳吧！

    皇帝沒言聲，láng毫在朱砂里蘸了蘸，仍舊忙著批閱他的奏章。榮壽沒計(jì)奈何，只得抱著拂塵退到一旁。

    要說皇帝，真是是勤勉的好皇帝。傳承了太上皇的衣缽，一門心思想做出政績來。事實(shí)也證明太上皇眼光獨(dú)到，挑的人又穩(wěn)當(dāng)又可靠。老皇爺?shù)膬鹤?，對政治機(jī)務(wù)有天生的敏銳。當(dāng)今圣上垂拱九重，國庫較之承德帝時更加充盈。

    國運(yùn)昌隆和當(dāng)家人的努力分不開，大英皇子可能是歷朝歷代最耐摔打的貴胄了。宇文氏自南苑為王起就立了規(guī)矩，皇子們六歲開蒙，十二歲上開始跟著軍機(jī)大臣學(xué)辦差。有時要出遠(yuǎn)門到外埠，風(fēng)餐露宿和平民無異?；实圩孕∫猶iáng，所以沒有嬌奢的習(xí)慣。后來御極更加自省，有時候忙起來沒日沒夜。說作養(yǎng)身子，可能還不及那些閣老大臣們。仿佛他的人生除了政務(wù)，再沒有別的可消遣的了。

    主子不在乎，做奴才的卻心疼主子。榮壽招侍膳太監(jiān)來，接過了梨花托盤往上敬獻(xiàn)，萬歲爺，好歹進(jìn)兩口奶子墊墊胃。上回老祖宗還說叫仔細(xì)爺?shù)纳碜樱@么的，回頭老祖宗知道了要著急上火。

    皇帝手上沒停，唔了聲道，朕的事，別往太皇太后跟前傳。

    榮壽忙道，不是專程回話，就是主子打發(fā)奴才過慈寧宮那回，老祖宗問起來，奴才不好敷衍。要是敢扯謊，老祖宗又說奴才?；?，要賞奴才皮爪籬。

    太監(jiān)怕打，皮爪籬就是戴上水牛皮手套掌嘴。沒有扇在皮ròu上的脆響，卻疼得鉆心，跟臉上吃拳頭似的。他覷了覷，見皇帝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又道，主子，奶／子趁熱喝，冷了有膻味兒。我聽說壽膳房往慈寧宮進(jìn)獻(xiàn)的都是人奶，老祖宗說人奶最補(bǔ)，奴才琢磨著，下回也去找個奶媽子擠出兩碗來，主子試試功效？

    皇帝皺了皺眉，你腚上皮癢癢了？朕又不是孩子，少拿這個來惡心我。

    榮壽訕訕的，奴才不是看主子勞累么！御膳房變著花樣哄主子進(jìn)補(bǔ)，主子吃兩口就撂，奴才怕主子這么下去身子扛不住。

    榮壽是慧賢皇貴妃宮里撥出來的，從皇帝做阿哥起就陪在身邊服侍。大英后宮除皇后以外，別的貴主兒、小主兒一概不能撫養(yǎng)自己的親兒子?；实垡埠捅娀首右粯?，擎小兒養(yǎng)在別人宮里，不能和親生額涅親近。他既是皇貴妃的人，皇帝念著母親的恩，自然高看他兩眼，一登基就給了個大總管的銜兒并紅頂子。主子厚愛，做奴才的更要兢兢業(yè)業(yè)的回報(bào)。他就是萬歲爺?shù)囊粭l忠狗，狗最顧家，到死也把萬歲爺舉在頭頂上。

    他仔細(xì)觀察皇帝的舉動，見他擱下了筆，立馬捧著海棠蓋盅呈上來，諂媚道，這奶／子里加了酪，上頭撒了杏仁片子，主子平素最喜歡的。暫且隨意喝兩口，奴才這就叫人排膳，上幾樣jīng細(xì)的小菜，主子再進(jìn)點(diǎn)兒飯。宮里新入了兩個北地廚子，窩頭做得也好，要不再上碗小米粥，窩頭就茄鲞？

    皇帝聽得不耐煩，年紀(jì)還沒大，越發(fā)啰嗦了。你是老婆子嗎？哪來那么多廢話！

    所以說這養(yǎng)心殿冷清嘛！皇帝話不多，辦實(shí)事的人不愛耍嘴皮子功夫。榮壽往臉上拍了下，奴才多嘴，奴才就想讓主子進(jìn)得香。

    皇帝橫過眼來打量他，他噤住了口，忙縮脖兒傳話去了。

    手上捧著盅，心里還是放不下。皇帝扭過身看案上的折子，正看到文華殿大學(xué)士舉薦官員處，冷不丁一聲天下太平傳來，聲音高而顫，還夾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凄慘惶駭，真讓他心頭發(fā)涼。

    他想起來了，是那個對他又撞又踩的宮女。那么大剌剌的，居然配做管帶。神憎鬼惡的角色，好事不gān，總是惹人不痛快。他蹙眉撐在肘墊上，漫不經(jīng)心的低頭喝東西。喝了幾口又聽見那yīn陽怪氣的嗓門，這下子實(shí)在沒食yù了，順手就把盞擱在了洋漆描金小幾上。

    榮壽帶人搬炕桌往南窗底下鋪陳，折返過來躬身道，主子移駕吧！奴才知道主子這兩天胃口不佳，特吩咐他們挑清淡的上。

    皇帝聽那聲音漸行漸遠(yuǎn)，這才下了坐榻移到明窗下。窗上糊了綃紗，往外看不真切。他把窗屜子推開一條fèng，外面夜色深沉。天冷了，像暖爐上打了個豁口，寒意絲絲縷縷的蔓延進(jìn)來。

    榮壽在一旁候著，摸不透他要gān什么，只聽他問，那丫頭入宮幾年了？

    他立馬轉(zhuǎn)過彎來，主子是問外頭提鈴的丫頭？她十三歲進(jìn)的宮，到明年十月滿八年，該放出去配人了。

    皇帝闔上窗，舉箸挑著菜色進(jìn)了幾口。榮壽果然讓御膳房備了窩頭來，大荷葉式翡翠盤邊上還擺了一碟醬瓜，他嘗了一口，頗有點(diǎn)憶當(dāng)年的意思。彼時皇父廢太子，他是兄弟幾個里寄望最厚的，曾被派到陜北督辦錢糧。那個huáng沙漫天的地方，住的是窯dòng，吃的是鍋魁老咸菜。如今對比那時大不相同，可錦衣玉食外，偶爾也能想起當(dāng)時的qíng形，別有一番醇厚的滋味。

    他又就著醬瓜喝些粥湯，倒也吃了個八分飽。撂了筷子起身盥手漱口，想起秋狝的事，問大駕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榮壽樂顛顛道，奉宸院那頭回過內(nèi)務(wù)府，說鹵簿儀仗早已經(jīng)置辦好了，就等下月初九開拔。奴才擬了隨扈的太監(jiān)宮女名單，回頭送到鐘粹宮請主子娘娘過目。娘娘點(diǎn)個頭，就萬事俱備了。

    皇帝吃了飯要消食，在地中央慢慢的踱，瞥了墻根侍立的小太監(jiān)一眼，路子，你瞧這回誰能拔頭籌？

    那路子是個秉筆太監(jiān)，十分能抖機(jī)靈，木蘭圍場上世家子弟策馬揚(yáng)鞭，好幾回頭名狀元被他料了個正著。皇帝拿他解悶兒，負(fù)著手道，快點(diǎn)兒猜，猜著了照例有賞。

    路子眉花眼笑，cha秧道，回萬歲爺?shù)脑挘琅诺淖疽?，這回孚郡王、小肅親王，還有老莊親王家的三貝勒、六貝勒都有戲。再者是恪親王，奴才看他少壯氣猛，布庫的時候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上回幾個侍衛(wèi)陪著練，一個個都叫他撂倒了。瞧這架勢，一人準(zhǔn)能打死一頭老虎。

    皇帝點(diǎn)點(diǎn)頭，卻不言聲。榮壽怕提起恪親王惹他不高興，畢竟那是暢園太后的娘家侄兒，私底下再挑剔也動不得的一尊大佛?；实圩焐喜徽f，暗里總歸不對付。他忙打岔，奴才也來湊個份子，其實(shí)咱們國舅爺不賴，上回看他走馬，動作gān凈利落。挺像那么回事兒。

    皇帝想起恩佑的騎she就嘆氣，這位國舅爺gān什么都是半瓶醋，愛說大話，辦事不著調(diào)。祁人子孫，馬背上she箭不說正中紅心，至少做到不脫靶?？傻人愅暌惠喨ゲ轵?yàn)，卻連一根箭羽都找不著。讓人懷疑他的弓上到底有沒有搭箭，是不是單拉拉弦，做做樣子的。

    要我說，那是萬歲爺沒出手，否則誰能獵得過咱們爺？主子，奴才斗膽先和您討賞，要是這回奴才猜得沒錯，奴才要碗鹿血喝喝成嗎？路子嘿嘿的笑，都說鹿血大補(bǔ)，奴才還沒嘗過味道

    皇帝回過身來看他，太監(jiān)不能喝鹿血，喝了得沖死，你活膩味了？

    榮壽憋著笑呲達(dá)，鹿血補(bǔ)男人，你又不是個男人，喝了gān嘛使？這鬼東西成日間就想這些不著調(diào)的，改天我?guī)闵蟞uáng化門溜一圈，叫那頭師傅再給你凈一回身，你八成就消停了。

    正說笑，暖閣外頭有腳擦地面的響動，榮壽挨到簾子邊上看一眼，垂著兩手回來通稟，主子，今兒二十五，敬事房遞牌子了。

    皇帝聽了踅身坐回炕上，門外太監(jiān)打起軟簾，敬事房馬六兒頂著大銀盤進(jìn)來，膝行到皇帝跟前，往上一呈敬，恭請萬歲爺御覽。

    銀盤里整整齊齊碼著綠頭牌，皇帝扶額看，一頭還要琢磨上回臨幸的是誰。按次序來該到和貴人，他探手去翻，剛摸著牌邊兒，一墻之隔的月華門外響起鈴聲來。他頓了頓，敢qíng那宮女乾清門前走了一遍，這又回到內(nèi)右門里邊來了。

    榮壽看皇帝臉色不豫，斂著神道，主子別惱，奴才這就去打發(fā)那丫頭。

    他剛說完，夾道里的天下太平顫巍巍的響起來。榮壽見皇帝臉都綠了，不敢再言聲，正想退出去料理，卻見皇帝略抬了下手，寒著嗓子道，由她去。

    也是，罰她提鈴是御口親旨，這會兒忽然撤了太兒戲了點(diǎn)?；实壑挥挟?dāng)作沒聽見，耷拉著眼皮子把綠頭牌扣了過來。

    馬六兒復(fù)高舉著銀盤卻行退出去，把圣意傳給了馱妃太監(jiān)，自己穿過東廡房出了遵義門。

    遵義門和月華門是大門對小門，直隆通的道兒。他一出來就撞見了素以，借著腰子門上燈籠光看，那姑娘青著臉，一雙眼睛幽幽泛著綠光。抽冷子看過去，嚇人一跳。

    ☆、第14章

    喲，素姑姑不是才上公爺府辦完差嗎，怎么回來提上鈴了？是差使辦砸了？馬六兒把大銀盤的一邊架在腰上，模樣像鄉(xiāng)里端簸箕的農(nóng)婦。

    素以瞥他一眼，諳達(dá)，這是萬歲爺?shù)亩鞯洹?/br>
    馬六兒直點(diǎn)頭，心道這恩典賞的真要命。再瞅瞅她，穿得忒單薄，好心提點(diǎn)她，多穿點(diǎn)兒，半夜里下霜，冷著呢！

    她手里鈴鐺照舊搖著，蹲蹲身道，謝謝諳達(dá)，我?guī)Я税ぴ趬巧蠑R著，回頭冷了再添。我這兒事沒完，就不耽擱功夫了，諳達(dá)您忙吧！

    馬六兒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她筆管條直的往內(nèi)右門上去。身姿很不賴，就是聲口有點(diǎn)瘆得慌，半夜聽了叫人肝兒顫。

    素以徐行正步，亮嗓子又是一句唱平安。微微揚(yáng)起臉，入了夜，空氣里細(xì)碎的薄霧撲面而來。宮門上的燈也杳杳的，像是隔了很遠(yuǎn)似的。聽老輩子里人說霧天最容易遇見臟東西，她提鈴走一回就一炷香時候，但是每隔兩個時辰得來一趟，所以榻榻里是不用回了，只能露天找個地方打盹，這一呆就是一整夜??！想想真怕，現(xiàn)在還有人走動，等到了三更，宮門上撤了門禁，這偌大的天街就剩她一個人了。一個人在霧里搖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