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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他要死了,我惦著的全是他的好,我挖空心思,把從前的事都提起來,我怕再不跟他說點兒什么,他要是死了就再不能告訴他了。好些事我以為我都忘了,其實并沒有。我連原來吵架的話都一句句想起來,講給他聽。告訴他當時我多么氣,氣得要死??墒俏移b作不在意,我知道要吵贏的話,只有裝不在意,李承鄞才會被我噎得沒話說。 還有鴛鴦絳的事,讓多少人笑話我啊,還讓皇后訓(xùn)了我一頓。 我一直說著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也許是因為害怕,也許是因為怕李承鄞真的死了。夜里這樣安靜,遠處的燭光映在帳幔之上,內(nèi)殿深廣,一切都仿佛隔著層什么似的,隔著漆黑的夜,隔著寂靜的漏聲,只有我在那里喃喃自語。 其實我真的挺怕當小寡婦。在我們西涼,死了丈夫的女人要嫁給丈夫的弟弟,像中原去和親的明遠公主,原本嫁的就是我的伯父,后來才改嫁給我的父王。中原雖然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可是我一想到李承鄞要死,我就止不住地哆嗦,他如果死了,我一定比現(xiàn)在更難過。我趕緊bī著自己不要再想,趕緊bī著自己說著那些亂七八糟的閑話。 其實我也沒我自己想的那門討厭李承鄞,雖然他老是惹我生氣,不過三年里我們私下的jiāo往也是屈指可數(shù),除開他為了趙良娣找我的麻煩,其實我們原本也沒有多少架可以吵。有時候不吵架,我還覺得挺不習(xí)慣的 還有抄書,雖然我最討厭抄書,不過因為我被罰抄了太多書,現(xiàn)在我的中原字寫得越來越好了,都是因為被罰抄書。那些《女訓(xùn)》《女誡》,抄得我都快要背下來了。還有一件事其實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就是那些書上好多字我太認識,也不知道該怎么讀,不過我依樣畫瓢,一筆筆把它描出來,誰也不曉得我其實不認識那個字。 還有,李承鄞的鄞字,這個字其實也挺古怪的,當初我第一次看到,還以為它是勤我一直都不知道這個字到底是什么意思,聽說中原人取名字都有講究,他怎么會叫這個名字呢? 鄞州 我自言自語大半宿了,難得有人搭腔,我一時剎不住反問:啊?什么鄞州? 太祖皇帝原封鄞州中州之東,梁州之南龍興之地所以我叫承鄞 我張大了嘴巴瞧著,瞧著g上那個奄奄一息的男人,他的聲音很小,可是字句清楚,神智看上去也很清醒,眼睛雖然半睜半閉,可是正瞧著我。 我愣了半天,終于跳起來大叫:?。?/br> 我的聲音一定很可怕,因為所有人全都呼啦啦沖進來了,太醫(yī)以為李承鄞傷勢更加惡化,著急地沖上來:殿下怎么了?殿下怎么了? 我拿手指著李承鄞,連舌頭都快打結(jié)了:他他 李承鄞躺在哪里,面無表qíng地瞧著我,太醫(yī)已經(jīng)喜極而泣:殿下醒了!殿下醒過來了!快快遣人入宮稟報陛下!太子殿下醒過來了 整個東宮沸騰起來了,所有人jīng神大振,太醫(yī)說,只要李承鄞能清醒過來,傷勢便定然無大礙。這下子太醫(yī)院的那些人可歡騰了,個個都眉開眼笑,宮人們也都像過年似的,奔走相告。御醫(yī)又重新請脈,斟酌重新寫藥方,走來走去,嗡嗡像一窩被驚動的蜜蜂,大半夜折騰鬧得我只想睡覺。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只記得那些御醫(yī)似乎還在嗡嗡地說著話,我醒的時候還趴在李承鄞的g沿邊,身上倒蓋著一條錦被。我的腿早就睡得僵了,動彈不得,一動我全身的骨頭都咯咯作響我睡得太香了,都流了一小攤口水在李承鄞的袖子上,咦李承鄞的袖子! 我竟然趴在那里,用下巴枕著李承鄞的胳膊睡了一晚上,內(nèi)殿里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g上的李承鄞卻是醒著的,而且正似笑非笑地瞧著我。 我瞧見他這個表qíng,就知道他是真的沒事了。我吃力地想把自己麻木的腿收回來,試了試便知道是徒勞,一時半會兒是站不起來了,還有我的腰天都亮了,我的腰那個又酸又疼啊,簡直跟被大車從背上碾過一整晚似的,以后再不這樣睡了。 我使出吃奶的勁兒,終于扶著g站起來了,我嘗試著邁了邁腿,拿不準主意是叫人進來攙我好,還是等過會兒腳不麻了,再試試好。這時候李承鄞終于說 話了:你要去哪兒? 回去睡覺我連舌頭都麻了,真是要命,說話都差點兒咬到自己舌頭。 誰叫你跟豬似的,在哪兒都能睡著,你趴這兒都可以睡,叫都叫不醒。 我忍住翻白眼的沖動,這人剛剛好一點兒就又有力氣跟我吵架。 他拍了拍身邊的g。 gān什么? 你不是要睡覺么?反正這g夠大。 確實夠大,李承鄞這張g比尋常的g大多了,睡上十個八個人都綽綽有余。不過重點不在這里,重點在,我忍不住問:你要我跟你一塊兒睡? 李承鄞一臉不以為然:又不是沒睡過。 這倒也是。 我實在是困頓得厲害,爬上g去,李承鄞本來要將被子讓一半給我,我怕碰到他的傷口,伸手把腳榻上的那g被子撈起來蓋上。然后,我就很舒服地睡著了。 后來是永娘輕聲將我喚醒的,我悄悄披衣起來,永娘輕聲告訴我說,廢黜皇后的旨意終于明詔天下,不過據(jù)說太皇太后出面安撫,后宮倒還十分安定。 隨著廢黜皇后的圣旨,內(nèi)廷還有一道特別的旨意,是恢復(fù)趙良娣的良娣之位,因為她是被冤枉的。 我十分黯然地看了一眼g上的李承鄞,他睡得很沉,還沒有睡。因為傷勢太重,這么多天來他的臉色仍舊蒼白沒有血色,人也瘦了一圈,連眼圈都是烏青的。 我對永娘說:派人去叫趙良娣來侍侯太子殿下吧。 這個地方本來就不屬于我,我偏賴在這里好幾日。 不等永娘說話,我就走出殿去,命人備輦。 我回到自己的殿中,再無半分睡意。大約是睡得太久了,我瞧著鏡中的自己,如果我長得漂亮一些,李承鄞會不會喜歡我呢? 本來李承鄞喜歡不喜歡我,我一點兒也不在意,可是經(jīng)過這次大難,我才覺得,其實我是在意的?,F(xiàn)下他活過來了,我盼著他喜歡我。因為他快要死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原來挺喜歡他的。 可是,他只喜歡趙良娣。 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發(fā)過愁。 吃也不想吃,睡也不想睡,每天就呆呆地坐在那里。 趙良娣重新回到了她住的院子里,太皇太后覺得她受了委屈,接連頒賜給她好些珍玩。然后她的父親最近又升了官,巴結(jié)她的人更多了。她住的院子里熱鬧極了,偶爾從外頭路過,可以聽見那墻內(nèi)的說笑聲、弦管聲、歌chuī聲。 李承鄞的傷勢應(yīng)該好得差不多了,雖然我沒有再見過他,不過有一次我曾聽到他的笑聲。 能夠笑得那樣開心,想必是好了。 下大雪的那天發(fā)生了兩件事。一件事qíng是宮中傳出旨意,珞熙公主賜婚裴照;第二件事qíng是緒娘被送回了東宮。 裴照的家世很好,他的母親就是平南長公主,永娘告訴我說:裴將軍生來就是要當駙馬的。 據(jù)說這是中原的講究,親上加親。 我想起我自己做過的那個夢,只覺得十分悵然。裴將軍做了駙馬以后,說不定要升官了,他如果不再做東宮的金吾將軍,也許我以后再也見不著他了。 本來我已經(jīng)見不著李承鄞,現(xiàn)在,我就連裴照都要見不著了。 永娘將緒娘安置在東宮西邊的一座院子里,她說那里安靜,緒娘身體不好,要靜靜地養(yǎng)一陣子。 我想是因為李承鄞并不喜歡她,所以永娘給她挑的地方,離正殿挺遠的。永娘對我說:趙良娣鋒芒正盛,太子妃應(yīng)該趨避之。 永娘說的這話我不太懂,但我只帶就是叫我躲著趙良娣唄。 反正在東宮我也不開心,幸好阿渡的傷也好了,我又可以同阿渡兩個溜出去玩兒。 一兩個月沒出來,天氣雖然冷,又剛下了雪,但因為快過年了,宮外倒是極熱鬧。 街上人山人海,到處是滿滿當當?shù)男傂∝?,賣雪柳的,賣幡的、賣吃食的、賣年畫的玩雜耍的、演傀儡戲的、放pào仗的、走繩索的真是擠都擠不動的人。我頂喜歡這樣的熱鬧,從前總喜歡和阿渡擠在人堆里,這里瞧瞧,那里看看。 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提不起jīng神來。沒逛一會兒,就拉著阿渡去米羅的鋪子里喝酒。 酒肆還是那么熱鬧,老遠就聽見米羅的笑聲,又清又脆,仿佛銀鈴一般。 我踏進酒肆的竹棚底下,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在同人說笑,那個人我也認識,原來是裴照。 我沒想到會在這里遇上裴照,不由得一愣,他大約也沒想到會遇上我,所以也是一怔。 我見裴照輕袍緩帶,一派閑適的樣子,便拱手招呼了一聲:裴公子。 他反應(yīng)挺快,也對我拱了拱手:梁公子。 酒肆里人太多,只有裴照桌子旁邊有空位,我老實不客氣地招呼阿渡先坐下來,要了兩壇酒。 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借酒消愁。 我雖然沒愁可澆,不過有一肚子的無聊,所以喝了兩碗之后,心qíng也漸漸好起來。 我拿筷子敲著碗,哼起我們西涼的小曲兒:一只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越練個,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只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酒肆里有幾個人噼里啪啦鼓著掌,我卻突然又沒了興致,不由得嘆了口氣,又喝了一碗酒,開始吃香噴噴的羊ròu。阿渡拉了拉我的衣角,我知道她是想勸我少喝些,可是我沒有理她,我正埋頭吃ròu的時候,忽然聽到唿律一聲,竟然是篳篥。我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桌子那頭的裴照。 阿渡不曉得什么時候把篳篥jiāo給了他,他凝神細chuī,曲調(diào)悠揚婉轉(zhuǎn)。 我拖著下巴,聽他chuī奏。 這次他chuī的曲子竟然是我剛剛唱的那半支小調(diào),想必他從前并沒有聽過,所以chuī奏得十分生澀,不過主要的音律還是沒有錯,只是一句一頓,chuī過一遍之后就顯得流暢許多。這首曲子本來甚是歡快,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聽著只覺得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