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0日

    故事的起源要從２００２年的夏天開始。

    我的家鄉(xiāng)是中華腹地一個人口眾多的古老省份，那是一個不身為同鄉(xiāng)就很難

    知曉的、只有省級行政區(qū)域地圖上才會顯示出來的再平凡不過的小城市。

    那年夏天，我剛過１５歲生日，以全市第一名的身份結(jié)束了中考。

    那一年省實驗中學到全省各地根據(jù)中考成績招收優(yōu)秀的苗子到省會城市讀書

    ，做為本省最強的兩所高中之一，實驗中學的悠久歷史和強大的教學品質(zhì)就是高

    考成績的保障，能到那里去學習對每一個熱衷于讀書改變命運的孩子都是最值得

    驕傲和開心的禮物。

    我毫無疑問的得到我們市僅有的四個名額之一。

    但是，這個在所有同學和老師看來都天大的好消息卻沒有讓那時的我有絲毫

    的喜悅，因為就在成績出來前一周，我的父親剛剛因為一次意外離開了我。

    我的父親是爺爺奶奶的獨生子，在那個年代這看起來獨生子的情況不說絕無

    僅有也是鳳毛麟角了，但是考慮到我的爺爺是參加了抗日、解放和抗美援朝戰(zhàn)爭

    的退役老兵，考慮到奶奶當年在顛沛流離中傷了身體，我覺得這也可以理解，或

    許也正是因為爺爺老年得子極為不易，他和奶奶對父親非常嬌慣，再加上時代原

    因，父親小時候并沒有珍惜相對寬裕的家庭環(huán)境好好學習，反而是在跟一堆狐朋

    狗友的廝混中虛度了寶貴的年華，最后高中畢業(yè)不得不去參軍當兵繼續(xù)人生。

    除了不錯的人緣之外可以說毫無長處，等到爺爺奶奶先后去世，失去了他們

    照顧的父親就只能獨自面對慘澹的人生了，從部隊退伍回來后在面粉廠上班的父

    親命運坎坷，在祖國改革開放春風滿地的大環(huán)境下卻跟許多人一樣不得不獨自舔

    舐傷口：在那一波「我不下崗誰下崗」

    的時代浪潮的卷席下，父親失去了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鐵飯碗工作，本就已經(jīng)不

    多的驕傲和自豪也在一夜之間離他遠去。

    少年時的意氣風發(fā)和人到中年時的頹唐現(xiàn)實，讓他的心態(tài)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

    化，少年時那個開朗豁達的他在生活的現(xiàn)實面前漸漸死去了，他慢慢的變成了一

    個為了自己和家人活下去而不得不勉力支撐的頹喪的中年男人。

    而對于人生灰暗的父親而言，我和母親就成了他最值得自豪、也是僅有的值

    得自豪的部分了。

    我的母親比我的父親小三歲，跟父親結(jié)婚的時候她才１９歲，也是在那一年

    生下了我。

    在她四歲時我的姥姥離婚帶著她離開了原本的家庭（不得不說我的這個姥姥

    也是個倔強的女人，為了那個年代少有的女人的自尊跟正在做政府干部的姥爺離

    婚即便放到現(xiàn)在也是很艱難的選擇）到了我的家鄉(xiāng)工作，但是「前姥爺」

    的確不是什么心胸寬廣的男人，離婚后還利用自己的關(guān)系對我姥姥多加刁難

    ，以至于本來有文化有能力的姥姥在我的家鄉(xiāng)也只能做一個普通的工人，收入平

    平，或許他只是為了報復(fù)姥姥對他的絕情，或者是為了讓姥姥回心轉(zhuǎn)意回去找他

    ，這些事我已經(jīng)無從得知，我只知道因為這些刁難，姥姥反而破罐子破摔的選擇

    跟我后來的姥爺結(jié)婚，這個平凡又庸俗的老人只能算得上是個「無趣的好人」，

    除此之外一無是處。

    幾年后姥姥又生下了我的舅舅和小姨徹底組建了新的家庭。

    姥爺是礦上下井的工人，除了那個時代較高的工資外一無是處，重組家庭里

    復(fù)雜的關(guān)系、長姐的身份、善良但木訥且粗疏的繼父、為了避嫌故意對舅舅和小

    姨更好的母親——這些因素混雜在一起，我想母親的少年時期恐怕很難稱得上愉

    快，這也在我長大之后從母親的口中、從舅舅和小姨跟母親貌似親密但實際隔閡

    的關(guān)系都得到了一一的對應(yīng)。

    父親跟母親算是青梅竹馬長大的鄰居，因為小姨少年時生病在家無人照顧，

    當時的爺爺和奶奶好心的出錢出力幫她撿回了一條命，后來又主動借錢給當時困

    難的姥姥姥爺幫她們度過難關(guān)，這讓兩家人的關(guān)系格外要好，此后不斷在走動中

    加深了感情的兩家人越來越親近，我奶奶喜歡我媽漂亮懂事又能干，就抱著找個

    熟悉的姑娘做媳婦的念頭向姥姥姥爺提親，或許是出于感恩，也或許是覺得爺爺

    奶奶當時的條件好，姥姥很爽快的就幫我母親答應(yīng)了下來，很多年之后我才覺得

    ，這樁根本有點無厘頭的婚姻，或許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荒謬的結(jié)局。

    母親是個漂亮的女人，后來在國營飯店上班時成了國家級的服務(wù)師，學了一

    手好廚藝，的確是個溫婉可人又持家有道的好女人，父母之言可定婚姻的事情在

    他們那代人里也算不上什么過分的事，

    從小就習慣了逆來順受的母親很自然的接

    受了一切成為了一個妻子，又成為了一個母親。

    跟我父親在一起的這么多年里，雖然沒什么太多的激情，但是也算得上平澹

    無憂，只是在他們倆所在的單位先后破產(chǎn)、夫妻倆雙雙下崗后才不得不開始獨自

    面對生活的壓力，那時候我已經(jīng)長大，為了我的未來他們不得不借錢開了家小飯

    店，從頭做起掙錢養(yǎng)家，好在母親心靈手巧父親朋友不少，家里的飯店生意不錯

    ，后來逐漸擴大，到我上初二時，已經(jīng)有了還算可以的規(guī)模（那時候店里有個

    包間，三層共三十個桌子左右），雖然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貴，但是總算讓我得以

    擁有一個無憂無慮、除了學習可以萬事不管的童年。

    就在那年暑假，mama去遠在南方農(nóng)村的老家、她的表姐家奔喪。

    我與這位我應(yīng)該喊「老姨」

    的老人家從未謀面，只是從父親和母親那知道，少年時姥姥曾經(jīng)因為家里困

    難讓mama到老姨家住過兩年多，因為老姨有孩子晚，所以一直對年齡上可以算她

    孩子的mama一直非常疼愛，可以說是mama人生中最感激的親人之一。

    mama去了一周多才回來，并且?guī)Щ貋砹艘粋€只比她小三四歲的男人讓我喊他

    海東表哥，并說他要跟我們一起生活段時間，我像平時一樣禮貌的跟海東表哥打

    招呼問好，歡迎他到家中做客，只是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這「一段時間」

    會延續(xù)至今，更不可能想到那個高高大大的表哥不只是在家中做客，還把這

    里變成了他的家。

    海東表哥家里窮，老姨三十歲左右才有他一個孩子，可懶散的姨夫因為賭博

    把本來殷實的家底掏的精光，最后干脆為了賭債逃得不見蹤影，海東表哥因為家

    里困難早早選擇了輟學打工補貼家用。

    最新網(wǎng)址

    ｂ２０２１．ㄈòМ

    一邊還債一邊獨自撫養(yǎng)海東表哥長大讓老姨身心疲憊，失去丈夫的痛苦和被

    農(nóng)村人嘲笑的羞愧耗盡了她的生命里，最終得了癌癥早早去世，為了報答自己這

    位堪稱mama心中半個母親的表姐曾經(jīng)的撫養(yǎng)之恩，母親讓獨自一人在家的海東表

    哥來家里幫忙，想著給這個失去了家庭的表弟一些溫暖和照顧。

    那時家里正因為飯店規(guī)模擴大缺少人手，對海東表哥的到來父親欣然同意了

    ，因為那時我們家有間空的客房，父親甚至主動提議他住在家里方便互相照顧。

    從那時起，這個表哥就成了家里的一份子，他干活賣力又為人機靈，雖然沒

    上過什么學卻學什么都快，沒多久就成了家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海東表哥身上

    有一種很難描繪的特質(zhì)：是一種混雜著理智、精明、自私、狡黠的特質(zhì)，我起了

    個名字叫做「不得已的生存智慧」，并感覺到如今的我也似乎具備了這一特質(zhì)。

    海東表哥在飯店幫忙一直到我父親去世大概有一年多快兩年的時間，雖然我

    一直在忙著學習，卻也能隱約的感覺到家庭因為他的到來產(chǎn)生的變化：父親有更

    多的時間撿起曾經(jīng)打牌、喝酒的愛好，母親從下崗后就逐漸消失的笑容越來越多

    的回復(fù)了，因為懶得出門常常被海東表哥和mama帶著出去玩的我不止一次的被別

    人夸贊過「一家三口都好看」

    等等。

    那時候我還只是個沉迷于努力學習改變?nèi)松纳倌?，對這些如今看來再明顯

    不過的征兆卻全無感觸，只是有一種難言的煩躁不安，就像是身后始終盯著我年

    級第一寶座的同學那平和卻如芒在背的目光一樣，不舒服卻也什么都無法說出口。

    說道自己，我可以不自夸的說我勉強可以作為「鄰居家的孩子」

    的范本吧，成績好、個子高，長得也不錯，對誰都彬彬有禮，團結(jié)同學尊重

    老師、不鬧事不惹事、平時除了學習唯有看書一個愛好，基本上同學老師鄰居就

    沒有不喜歡我的，而且父母的辛勞我看在眼里，雖然通過讀書我知道自己跟父母

    并不相同也對他們少年時不珍惜青春、沒給我更好的起點頗有微詞，但是我還是

    下定了決心、也有信心要靠自己的努力改變家庭的未來，也報答他們的養(yǎng)育之恩。

    但是這一切都在父親意外去世后發(fā)生了變化，省實驗中學的通知書更是讓母

    親發(fā)愁，那時候姥姥姥爺和爺爺奶奶都已相繼去世，小舅和小姨都在大學畢業(yè)之

    后去了外地生活，舉目無親的她既不想耽誤我的未來，又不放心讓我獨自去外地

    住校生活。

    海東表哥就提議說既然如此，不如大家都到省會去，我在那邊上學，他陪母

    親辦一所培訓學校，多年來其實一直都有個老師夢（父親至死都

    不知道母親的夢

    想，我也是后來才知道，而海東表哥那時候就知道了，如果換了現(xiàn)在我肯定第一

    時間就意識到有問題了）的母親欣然同意了。

    于是她們變賣了我們在老家的一切后搬到了省會。

    張海東張羅著找房子住，母親則通過父親的一個戰(zhàn)友找到了合適的地點開起

    了輔導(dǎo)學校。

    此后的三年，我們?nèi)齻€人像一家人一樣在省會這個陌生的城市共同努力著。

    我在新的學校更大的學習壓力面前格外努力，想起意外去世來不及孝順的父

    親和為了我含辛茹苦努力奮斗的母親，我總是能有格外的動力，出乎我意料的是

    ，母親和張海東辦的學校不但順順利利的開了起來，而且沒過多久時間就走上了

    正軌。

    我高一結(jié)束那年，我們家就在省會買了三室一廳的房子，張海東理所應(yīng)當?shù)?/br>
    也住在了家里，那時候我對這一切全無反對，甚至覺得理所當然。

    或許大家會覺得我是不是也有點過于單純對此竟毫無反應(yīng)，我也知道很多人

    會不屑一顧的覺得你們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就覺得海東對我媽動機不純，而我不但

    不主動反對和防御竟然還引狼入室，簡直堪稱傻逼，但是請大家先聽聽我的理由。

    一來，那時失去父親的我生活中最親近的成年男性就是海東表哥，在這個我

    并不熟悉的城市里，我一個來自小地方的孩子在心靈上其實是非常孤獨的，甚至

    還有點恐懼，那時我唯一的支柱只有自己的學習成績，而那些曾經(jīng)的朋友們都已

    遠離、省會城市里出身比我富裕、才華過人的同學們也讓我一貫以來的驕傲受到

    了不少打擊，那時才１５／１６歲的我其實也是個需要人關(guān)心、說明和支援的孩

    子。

    而海東表哥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在我最需要幫助和關(guān)心的時候做的非常非常

    之好：他不僅在合適的程度內(nèi)時刻關(guān)心我的學習，還時常帶我出去爬山打球鍛煉

    身體，他親手教會了我游泳，在母親對我嚴加管教甚至有點過分的時候也是他主

    動為我開脫，甚至在我過生日時主動掏錢找最好的地方請我的同學們一起聚餐吃

    飯，不僅給我面子還幫我搞好同學關(guān)系，逢年過節(jié)都是他代表不好意思出頭的母

    親給學校的老師們送禮拜托他們照顧我，這些事情即便放到今天我也要說十分感

    激，更不用說在那個單純的年歲，我簡直把他當做半個父親去親近和崇拜；二來

    那時候才是０２／０３年左右，網(wǎng)路尚且不夠發(fā)達，更不用說網(wǎng)路上的色情文學

    、視頻等等，可以說這些東西都不過還在蠻荒階段罷了。

    我一個標準的好學生如非必要甚至連網(wǎng)吧都不會去的，又怎么能像現(xiàn)在的網(wǎng)

    友一樣對這些luanlun、綠母的東西熟稔于心呢？總之，那時候的海東表哥，在外幫

    我母親擋酒、干活、招生等等，在內(nèi)照顧母親生活保護我成長，可以說就是一個

    正常家庭中父親的角色。

    在此基礎(chǔ)上，我對母親看他的眼神、漸漸漂亮的衣裝打扮、越來越多的溫柔

    笑臉、突然養(yǎng)成的健身習慣都沒什么警惕，只是埋頭與書本之間，任時光飛逝如

    白駒過隙。

    三年后，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北京的某所知名大學（就別提母校的名字了

    ，怪不好意思的，總之是一所大家都知道大部分人可能上不了的學校），完成了

    在那個年紀、那個狀況下我能做到的最牛逼的事情。

    母親非常開心的哭了，帶我回去老家祭拜了父親，現(xiàn)在想起那天母親痛哭失

    聲的狀態(tài)，我才約略的明白那不全然是「對你爸終于有個交代」

    的釋然和「可惜你爸看不見這一天」

    的遺憾。

    還有她已經(jīng)徹底背叛了父親的惶恐和自責。

    而彼時的我，只是帶著對父親的遺憾期待著美好的明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