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三章 墓志銘
第四百六十三章墓志銘 自打趙曙病重,蘇小妹便斷了日常三點一線,除了教學,就守在慈壽宮中,一步不出。 不是料理金魚,就是料理花草。 一個淺淺的水盆,上面放著一塊普普通通的砂石,不過石頭上面,覆蓋著一些苔蘚,盤著菖蒲碧綠的老根。 老根上生出的須根非常茂密,將石頭貼得緊緊的。 但是葉子卻細小而短,青綠茂盛,整個小盆一下子就活了,清雅宜人。 蘇小妹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簽和一把小巧的剪刀,在一點點剔除菖蒲細小的黃葉。 太后在一邊欣賞,也不知道是看人還是看菖蒲“這小東西真靈性啊,不假日色,不資寸土,耐苦寒,安淡泊,什么好詞兒都給它安上了?!?/br> 蘇小妹說道“大先生是種這個的行家,紗縠行有一盆,根須長達數(shù)分,而葉不盈寸。大先生取名叫‘嵇中散’,那才是文房清供的上品?!?/br> 嵇中散就是嵇康,做過中散大夫,竹林七賢之一。 太后笑道“你們蘇家人啊,活得真叫個雅致。一塊雜石,一株野草,都能被你們玩出這般清趣來?!?/br> 蘇小妹笑道“給宗室孩子們看看什么叫山林野意嘛,不過所謂的山林野意,底下也要用心去雕琢揣摩,方能得到?!?/br> “大先生找菖蒲的法子,是在山溪間搜尋,野采回來清供。要得意趣盎然,搭配得當?shù)奶焐?,卻也千中無一?!?/br> 太后笑道“那得有閑工夫才行,難道你們不是?” 蘇小妹說道“我哥說道,這玩意兒跟種菜不是一個道理嗎?于是讓我們尋來龍根,找合適的石頭,搭配完美之后,將之壓在石上,鋪上松蘿護住根部,用麻繩纏好固定,放入可龍里的山渠之中?!?/br> “半年之后根須附生牢固,撤去麻繩和松蘿,讓其自然生長,平日里巡視修剪一下,得到的都是精品,大蘇先生氣得直罵他這是在圈養(yǎng)山林君子,批發(fā)隱逸高士。硬是將我們最好的一塊,命名為‘阮步兵’?!?/br> 阮步兵就是阮籍,做過步兵校尉,同樣是竹林七賢之一。 不過蘇軾在這里取的是諧音“軟步兵”,實質(zhì)上是在諷刺蘇油按大宋調(diào)理廂軍的法子料理菖蒲。 太后也是樂得不行,蘇家人之間的謔笑都是這樣風雅“現(xiàn)在這東西都玩成了風潮,汴京城一方得意的石菖蒲,價值數(shù)貫,你哥可又是發(fā)財了。” 蘇小妹笑道“哥哥他呀……這輩子好像就沒為錢發(fā)愁過,信手拈來都是很受追捧的物事。這菖蒲在蜀中,雁蕩,只屬尋常,只不過因氣候不適,在汴京城很難養(yǎng)活,反而精貴起來了?!?/br> 說完將竹簽放下“好了,等明日孩子們看過,這阮步兵便留于殿中,供娘娘清賞。” 太后搖頭說道“附石餐泉,反倒是生機勃勃;錦衣玉食,偏偏……唉,聽聞官家疾病越發(fā)沉重,昨日已經(jīng)無法言語,處分事務,皆用紙筆了……” 十二月,帝疾增劇,已經(jīng)無法臨朝。 這一天辦完公,文彥博憂懷于色,來到中樞。 韓琦問道“寬夫,有事嗎?” 文彥博對韓琦說道“相公,該決斷大事了。” 韓琦問道“可知今日哪位學士當值?” 文彥博說道“就是這個意思,今日乃張安道承宣?!?/br> 張方平半年前也因文字清通,文章甚合趙曙之意,被升為翰林承旨。 韓琦站起身來“那就走,一起問候起居?!?/br> 兩人來到宮中,問候完畢,韓琦緩言道“陛下久不視朝,中外憂惶。宜早立皇太子,以安眾心。” 趙曙看向文彥博,韓琦說道“此亦文公之意。” 文彥博也點頭。 趙曙如今已無法說話,見兩人都一個意思,只閉上眼睛,過了好一陣子,才微微點頭。 韓琦繼續(xù)道“還煩勞陛下親筆指揮?!?/br> 趙曙抬手,內(nèi)侍趕緊遞上紙筆。 趙曙重新睜眼,艱難地在紙上寫下“立——大王——為——皇——太子?!?/br> 韓琦在旁邊看了,補充道“必潁王也,還煩請圣躬更親書之?!?/br> 帝又批于后“潁——王——頊。” 最后三字,似乎耗盡了趙曙所有氣力,手一松,朱筆跌落到地上,將渭州新貢的緙氈花毯沾染上一團墨跡。 韓琦和文彥博都松了口氣,韓琦繼續(xù)拱手“陛下,那,就即乞今晚,宣學士降麻?” 這次趙曙停頓得更久,終于還是再次點頭,可是眼淚便隨之出來了。 韓琦出門,召來內(nèi)侍高居簡,將趙曙寫下的紙條給他看,讓他宣當日負責草制的翰林學士進來。 不一會兒,張方平匆匆趕到,見到室內(nèi)氣氛沉重,只有韓琦,文彥博和趙曙,當即明白是什么事情。 韓琦微微點頭“陛下已同意立穎王為太子,還煩請學士草制?!?/br> 張方平拱手“我還需確認陛下的意思。陛下?” 趙曙臉上眼淚縱橫,但是還是微微點了一下頭。 張方平一個字不再多說,躬身道“臣領旨。這就告退草制。” 三人從殿中出來,卻聽見身后朱門內(nèi),傳來“嗚……嗚……”的壓抑痛哭之聲。 文彥博嘆了口氣“見到剛剛陛下的神色了嗎?人生至此,雖父子亦不能無動也?!?/br> 韓琦也嘆氣“國事當如此,可奈何?” 十二月,癸卯,大赦,賜文武官子為父后者勛一轉(zhuǎn)。 乙巳,韓琦宣布皇詔,以來年正月十九日冊皇太子,翰林學士承旨張方平為禮儀使,翰林學士王珪撰冊文,錢明逸書冊,知制誥宋敏求書寶。 蘇油在年底再回了一趟眉山,看望守孝中的蘇軾和蘇轍。 宋代讀書人尚薄葬,墓室就是土坑,磚砌。陪葬也不豐,就是生平衣物,明器用紙焚燒。 歷史上蘇洵入葬是在明年十月,蘇軾兄弟回到眉山時兩手空空,又花了一年的時間整頓家也,籌措經(jīng)費,讓父母可以入土為安。 如今的蘇家當然用不著,蘇油已經(jīng)將一切安排妥當,可龍里也不是歷史那般窮苦光景。 …… 可龍里后有座柳溪山,山上有一眼老翁井,這是蘇洵早年就自行勘測好的墳塋所在地。 地方清幽,后有青山,前有溪水,老翁井就在蘇家墳塋五十步外。 井邊搭建了一所茅屋,兄弟倆穿著孝服,在此為父母守孝。 不遠處,還有一墓,那是蘇軾的妻子王弗之墓。 兄弟倆如今已經(jīng)沒有了什么風儀,蘇軾見到蘇油過來,咧著嘴就想哭“明潤……” 蘇轍還能強守禮儀“小幺叔,我兄弟不在眉山時,多謝cao持?!?/br> 蘇油也嘆了口氣“一家人,說這些就過了,嫂子待我如子,不,對我比對你們都要好,我只恨不能如你們這般,守哀三年,聊表寸心。” “至于那些身外之物,與兄嫂待我的恩情相比,豈值一提?” 轉(zhuǎn)頭看著蘇洵墓前的墓志銘,歐陽修的手筆。 “……眉山在西南數(shù)千里外,一日父子隱然名動京師,而蘇氏文章遂擅天下。 君之文博辯宏偉,讀者悚然想見其人。既見而溫溫似不能言。 及即之,間而出其所有,愈叩而愈無窮。 與居愈久,而愈可愛。 嗚呼!可謂純明篤實之君子也。 ……君生于遠方而學又晚成,常嘆曰‘知我者,唯吾父與歐陽公也?!粍t非余誰宜銘?” 戛然而止,卻韻味悠長,不愧大家巨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