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爭論

    富弼說道：“如今緩不救急，君實，只要陜西刺勇，西夏必然會知道大宋增兵二十萬，斷然不敢再入寇！此乃兵法所云先聲后實之計！”

    司馬光冷笑道：“先后之間，能有幾天？！這哪里是先聲后實？明明是先聲無實！”

    “此計只可以欺瞞西夏一時，轉(zhuǎn)眼就會被識破。雖益二十萬兵，然實不可用。十日之后，西人知其詳，他們還會害怕嗎？”

    韓琦突然插嘴：“等等，君實言之鑿鑿，曰鄉(xiāng)勇無用，然明潤在夔州用之，大獲奇效！豈能因前朝失事而推今日？”

    “鄉(xiāng)勇若不可用，明潤何以能大敗木葉蠻，穩(wěn)定夔州路？”

    蘇油腦袋正轉(zhuǎn)得像只貓頭鷹，如后世看乒乓球賽那般看著雙方你來我往，結(jié)果奇峰突起，所有人一下子將目光集中到了他身上，頓時有些傻了：“??？”

    韓琦說道：“明潤，說說你在夔州的鄉(xiāng)勇之策?！?/br>
    蘇油很尷尬：“相公，不好意思，其實我認為……司馬大諫說得有道理?！?/br>
    富弼很生氣：“明潤！難道你不是倚仗四州鄉(xiāng)勇退敵？前番夔州捷報，莫非是欺君嗎？！”

    蘇油苦笑著躬身道：“豈敢如此。不過陛下，樞密，夔州鄉(xiāng)勇，與陜西河北，實在是大相徑庭。”

    “首先，夔州鄉(xiāng)勇，只是占了夔，中，開，達四州名額而已，并非真從四州農(nóng)丁中抽調(diào)?！?/br>
    “這兩千四百人中，骨干由囤安軍，控鶴軍數(shù)百人充任?！?/br>
    “兩軍在西南連場血戰(zhàn)，先是平定沙麻，然后控制瀘蠻，接著征伐彭仕羲，后來還借兵與大理，參與平滅楊家的叛亂，鞏固大理王室?！?/br>
    “十年四役，加上零星戰(zhàn)斗，可謂戰(zhàn)不瞬睫?！?/br>
    “二林士卒，每斬殺一人，其甲胄之上便添一道紅漆，謂之‘勛記’?！?/br>
    “軍中的悍卒，勛記有至五十奇者，雖撫遠大將軍道路相遇，亦需禮讓。因此囤安軍每以斬獲為榮，無論技能士氣，均達到巔峰。”

    “囤安軍前身為二林部部族蠻兵，地處山林，于四戰(zhàn)之地，與虎熊為伍。戰(zhàn)力本就精悍，不亞于西夏步跋子?！?/br>
    “自發(fā)現(xiàn)精鐵之后，其戰(zhàn)力更升一個臺階——部族一兵，其具裝包括皮甲，弓靴，皮具，可拆卸冷鋼護甲，藤盾；武器包括長達四尺半的苗刀，外加五支軟尾投矛?！?/br>
    “加上行囊水壺，全套設(shè)備，不下三十貫。三千人的囤安軍，光常帶裝備，就達九萬貫之多?！?/br>
    韓琦富弼趙曙，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家里有礦，當真任性！

    “再說控鶴軍，控鶴軍設(shè)備稍微簡單，除了沒有甲具，人手一支鶴脛弩。隊率老兵，常攜雙弩，配矢四十五。另具皮背包，水壺，急救包，頭盔等設(shè)備?！?/br>
    “他們的裝備少一些，但是比囤安軍更加昂貴，鶴脛弩的造價，合七十貫有余！”

    “之前控鶴軍的短兵器是刺刀，數(shù)戰(zhàn)之后，他們覺得工兵鏟更加好用，便改用了工兵鏟作為制式裝備?！?/br>
    “兩支羈縻州軍士的構(gòu)成，與大宋不同，在二林部里，以戰(zhàn)功論等，除了金銀賞賜，田地牛羊之外，還有重要的一條，戰(zhàn)士地位最高，戰(zhàn)功最重，這一點頗如秦法?！?/br>
    “而在江陽城，兵員為各處礦工，礦工本就成隊成伍合作，具備一些軍人素養(yǎng)，也習慣軍伍生活。除了軍功賞賜外，一人入伍，全家都有諸多優(yōu)待?！?/br>
    “不但家中勞役賦稅免除，官員逢年過節(jié)還要送禮慰問。高獲戰(zhàn)功者，如中科舉進士一般，官吏敲鑼打鼓，送獻喜報，夸耀周鄰。”

    “每位軍士，都有不菲的保險，由四通錢莊代管。平日里從軍餉中扣除一小部分，一旦戰(zhàn)沒，軍士家庭可以獲得百倍賠償，因為其軍餉本來就高，所以這筆錢財，至少都在百貫以上?！?/br>
    “囤控二軍不刺不配，然每次招兵，諸鄉(xiāng)為爭奪名額，至有械斗者，無他，利厚耳，榮耀耳。”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既跟當?shù)孛耧L有關(guān)，也和當?shù)仡^領(lǐng)的政策有關(guān)。”

    “官家，樞密，所以用這兩支月奉十貫為，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久經(jīng)戰(zhàn)陣，渴望功勛的軍隊，來類比月給米糧兩升，鹽菜錢三百，臨時征召，素不習戰(zhàn)的陜西鄉(xiāng)勇，根本就是不合理的。甚至用刺面發(fā)配的正軍軍戶與之相比，也難以匹配。“

    ”勉強要比的話，唯東晉北府，前周控鶴堪稱。”

    一群大佬都聽傻了，光知道這兩軍能打，卻不知道能打的下面有這么多東西。

    這是錢堆出來的，還是連續(xù)不斷堆了很多年堆出來的……在他們手里根本就不可復制。

    話題便重新扯回到刺勇的事情上來。

    司馬光言辭懇切：“陛下，臣在去年陛下登位之初，便請留意備邊。所謂備者，不僅僅添屯軍馬，積貯糧草而已，在于擇將帥而修軍政?！?/br>
    “今將帥不才者，未聞有所改更，軍政頹敝者，未聞有所振舉。“

    ”一旦事急，便無故籍耕桑之民，使之執(zhí)兵，這……這就是‘不教而誅’！非仁者所為！”

    “當年康定、慶歷年間，籍陜西之民為鄉(xiāng)弓手，開始時明出敕牓，說是只需守護鄉(xiāng)里，不會刺充正軍屯戍邊境?！?/br>
    ”然而牓猶未收，朝廷卻盡刺之充保捷指揮，令屯戍邊關(guān)?！?/br>
    ”那個時候，臣在陜西丁憂，其事歷歷在目，這是失信于民，同樣非仁者所為！”

    “陛下啊，百姓皆生長太平，不識金革。一旦調(diào)發(fā)為兵，自陜以西，家家如有喪，戶戶如被掠?！?/br>
    ”被錄丁口，往往逃避在外，官中囚系其父母妻子，急加追捕，同時售賣人家的田園以充購賞！”

    “陛下，刺面之后，人員教頭利其家財，百端虐待誅剝；官中衣糧不足自贍，只能加中貼補；屯戍在邊的鄉(xiāng)勇，更須家中千里供送。父母財產(chǎn)，家室所存，日消月鑠，以至于盡啊陛下……”

    司馬光說著說著就滿臉是淚：“陛下，鄉(xiāng)民生平所習者，唯桑麻耒耜而已，甲胄弩槊，每月教閱數(shù)日，怎么可能熟練？臨敵之際，一有機會，首先便想著逃跑，不但自喪其身，還要牽累大軍啊……”

    “陛下，后來官中知其無用，遂大加沙汰，給以公據(jù)，放令自還。然而這些子弟，惰游已久，不肯再服稼穡之勞；加上田產(chǎn)已空，歸鄉(xiāng)也難見希望，盡皆流落凍餒，不知所在了……”

    “陛下，陜西長老，至今言及，莫不痛哭流涕。慶歷年中的慘事，斷然不能再行于今日。陛下，你就聽臣一句吧，萬萬行不得此事啊。伏望陛下軫念生民，早賜寢罷！”

    說完將頭上禮帽取下：“陛下若以臣所言皆孟浪迂闊，不可施行，則是臣之知識愚暗，不可久污諫諍之列，望別擇賢才而代之。”

    呂誨以下，臺諫一致行動：“如陛下不納，吾等愧居臺諫，請陛下罷謫！”

    韓琦須發(fā)皆張：“豈有此理！如今方在論事，豈能如此武斷？！諸君盡知愛民以仁，難道老夫不知？“

    ”陜西兵事久疲，固是宰執(zhí)之罪，然事有緩急，罪有輕重！”

    “若不發(fā)動鄉(xiāng)勇，設(shè)若諒祚西來，與陛下會獵于汴橋，如何是好？諸君是想讓城下之盟，復現(xiàn)于今日嗎？！”

    富弼也勸道：“陛下，病有緩急，治法不同。急病不可施以緩藥，此婦孺皆知之理?！?/br>
    ”慶歷年間，陜西鄉(xiāng)勇刺發(fā)，乃正軍敗績之故，與今日不同?！?/br>
    ”今日刺勇，只犧牲一時，安然固守而已，如陛下憐惜，只需于事后慢慢彌補即可?！?/br>
    “去歲司馬君實彈劾張方平舉警于渭州，導致方平去職；其后任知州，不敢戒守，致諒祚入寇，掠劫萬余人，殺傷無計。孰是孰非，不是一目了然嗎？”

    “如正軍斷然可用，誰愿意發(fā)起義勇？陛下，此乃兩害相勸取其輕啊……”

    雙方正爭執(zhí)難下，就聽一個弱弱的聲音問道：“陛下，我還能發(fā)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