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決咳了一聲，道：“看看喜歡哪些，讓她們給你裁衣裳?！?/br>
    溫蕙無奈看了他一眼。

    霍決問：“怎了？”

    溫蕙道：“便是要成親，也用不到這么多紅色的料子。新娘子也用不著天天穿紅衣裳的?！?/br>
    霍決卻道：“你不是最喜歡大紅遍地金的料子嗎？”

    是以在桌上，不同花紋的大紅遍地金，便有七八匹。

    溫蕙怔住。

    霍決卻飛快地反應(yīng)過來了：“現(xiàn)在不喜歡了？”

    溫蕙是帶著箱籠來的，她到現(xiàn)在穿的衣裳，都是她自己的衣裳。

    一直淡淡，清雅，雋逸，出塵。

    但她小時(shí)候，曾經(jīng)連夜給他寫信。

    【我從沒見過那么好看的衣裳，鮮紅鮮紅，還織著金線。賀夫人穿著，好像王母娘娘下凡一樣。娘說，那料子叫大紅遍地金，連毅哥哥，你聽說過嗎？但是好像挺貴的。還得去青州府才能買得到?！?/br>
    那時(shí)候溫家底子還薄。溫夫人帶著溫蕙去賀府，身上穿的體面衣服是剛漿洗過的細(xì)綢，板板整整的。

    溫蕙被賀夫人的衣裳迷了眼，因?yàn)樘矚g太喜歡，等不及，連夜給她的連毅哥哥寫信，用了整整兩頁紙描寫大紅遍地金是一種多么好看的衣裳料子。

    后來呢？

    溫蕙想起來了，后來連毅哥哥給她回信了。

    【攢錢給你買，等你過門，也給你裁。】

    ……

    為什么，那些對(duì)她來說，需要觸發(fā)才能想起來的久遠(yuǎn)回憶，他都還記得呢？

    溫蕙的手指，捏緊了袖子。

    “不喜歡的話，”霍決負(fù)手，看著別處，“叫她們換些別的來就是了，多的是?！?/br>
    他又轉(zhuǎn)回頭來，問：“你現(xiàn)在喜歡什么樣的？”

    溫蕙去看著桌上那些衣裳料子。

    霍家和溫家出身差不多，都是從底層的軍士一步步爬上來的。大家從前都窮過，也都沒讀過什么書。

    鄉(xiāng)里的婦人，以胖為富足之美。溫夫人胖胖的，堡里那些骨瘦如柴的女人都羨慕她。

    穿衣裳，自然是稠麗的、閃亮的衣料為貴。大紅大綠配著金線銀線，才是他們這等人家的審美。

    ——桌子上堆得小山似的，都是這樣的料子。

    溫蕙再看霍決，霍決自己也是蟒袍裹身。雖是黑底，冬服的黑底也是華麗重錦，金線在上面閃耀。

    番子們的衣服也都閃亮。因?yàn)橐路每矗员环Q為錦衣番子。

    看著霍決就要喚人，把這些料子都換了去。溫蕙伸出了手，扯住了黑色蟒袍的袖子。

    霍決轉(zhuǎn)身，低頭看那白皙的手指，再抬頭看她。

    溫蕙眼睛溫潤，道：“都是我喜歡的，換什么。”

    她雖沒笑，神情唇角卻都柔和，像一個(gè)妻子。

    霍決立刻反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那就多裁幾件?！?/br>
    溫蕙抿唇一笑。

    她的目光轉(zhuǎn)到那些料子上。

    她沒有欺騙霍決，桌上堆積的料子，的的確確都是她發(fā)自內(nèi)心喜歡的。

    她走過去，輕撫那濃麗的大紅，明亮的寶藍(lán)，華貴的真紫……那些金線閃耀的光芒尤其讓她喜歡。

    只陸嘉言每看到她穿成這樣，總是搖頭笑。

    雖也并沒有不許她穿。

    陸夫人雖說了，叫她只管自己喜歡就行。她實(shí)在是個(gè)很好的婆母，一直在教她，在男人之外，要保存“自己”。

    可她是個(gè)品味那么高雅的人，她的品味也和陸嘉言是一樣的。

    溫蕙生怕“自己喜歡”的，夠不上陸府高雅的格調(diào)。便一直向她看齊，學(xué)習(xí)她的品味格調(diào)。

    有這樣好的老師，又有這么認(rèn)真的學(xué)生，有這許多年舒緩、優(yōu)雅的熏陶，理所當(dāng)然地，溫蕙出師了。

    陸少夫人雖出身軍戶，卻將自己修成了一位合格的世家夫人。

    可到了現(xiàn)在，做了七八年的陸少夫人，溫蕙卻無奈地發(fā)現(xiàn)，原來她骨子里，還是那個(gè)俗里俗氣的軍戶女。

    我知道何為清雅，何為出塵。

    可我，我真正喜歡的，依然是那份喧囂熱鬧的俗麗。

    因?yàn)榻K究，這才是我。

    這些年怎么就，自己把自己都搞丟了呢？

    京城陸府，陸睿抬頭：“總算有回信了？”

    他放下筆，道：“快拿與我?！?/br>
    十月離開開封，到了京城便修書一封給家里報(bào)平安。

    他們這種人家，信件可以走官驛，估算來回路上的時(shí)間，若家里一收到便回信，小年之前該能收到了。

    可卻一直沒有。

    緊跟著過年了，各衙門口都放假到正月十六才開印，官驛也不例外。等開了年又盼著，今日里都二月二龍?zhí)ь^了，可算將家信盼來了。

    果然人在異鄉(xiāng)，家書抵萬金。

    只陸睿拿在手里，便覺得那信件過薄。玉刀裁開封口抽出信箋，果然只有薄薄一張。

    那信卻是陸正手書的。

    “家里都好呢?！标戭８嬖V平舟。

    “當(dāng)然?！逼街鄄灰詾槿?，“家里能有什么不好，自然樣樣都好。”

    下人們常這樣，要討口彩，叫主人聽了高興。

    陸睿不以為意。

    陸正的信意簡言賅，報(bào)了平安，叫他好好考試，勿要分心。

    【責(zé)令汝母并溫氏，不得寫信擾你心神。男兒志在朝堂，求封妻蔭子，汝亦當(dāng)專注春闈，勿掛念家中婦人?！?/br>
    原來是這樣，是父親不許母親和蕙蕙給他寫信。

    的確春闈對(duì)讀書人來說，是太重要的一件事。他如今的年紀(jì)，也該出仕了。

    文官最好的發(fā)展路線是中進(jìn)士，考庶吉士，京城六部熬熬資歷，然后外放。行政官、監(jiān)察官輪歷一番，履歷刷夠了，再殺回京城，一路殺入內(nèi)閣。

    便劃下一輩子的功業(yè)。

    但這只是，二甲、三甲普通進(jìn)士的最好發(fā)展路線。

    在二甲三甲之上，還有一甲。

    狀元、榜眼、探花，這是被公認(rèn)的人尖子。

    頂尖人才走的，不是普通人才的路線，直接便授官入翰林。一路，從編修、修撰，進(jìn)侍讀、侍講，進(jìn)學(xué)士，進(jìn)侍郎，進(jìn)尚書，登閣拜相。

    這是最短平快，最叫人羨慕的仕途路線。

    只陸睿忍不住想溫蕙。

    分開許久，她不想他嗎？

    對(duì)他的怨，淡些否？

    待重逢，他慢慢償。

    陸睿將父親的信折起。

    蕙娘，你等我。

    第165章

    蕉葉其實(shí)有點(diǎn)后悔了。

    因?yàn)檎f到底,其實(shí)還是自己的命最重要。

    還是應(yīng)該聽小梳子的，好奇心真的會(huì)害死人。

    小梳子此時(shí)在外間，臉上又失去了表情。

    而蕉葉在內(nèi)室里,一步步后退。

    黑色緙絲面的靴子踩在地板上,一步,一步,走向蕉葉。

    蕉葉的后背撞上了墻,終于退無可退。

    霍決站在她身前,一言不發(fā)，只盯著她。

    快一年了,和霍決在白日里見面，今天還是第一次。

    蕉葉頭一回能認(rèn)真地看看他。

    因在床笫間，行事時(shí)，她們會(huì)盡量避免去看客人的臉。沒有客人想在那個(gè)時(shí)候被看。他們自己都不愿意看到自己那時(shí)候的模樣。

    蕉葉被禁了足,想了許多天，便是想明白了這一點(diǎn)。

    她做錯(cuò)了什么被禁足呢？她什么都沒有做錯(cuò)呀。

    只,她的存在就是不對(duì)的。

    她是霍決不能曝露在陽光下的丑惡,他甚至都不肯在白天與她相見。

    他自己都不能看的臟東西，更不能讓那個(gè)女子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