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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里他略略停頓,著意看了看我,才又道:雖然我們都曾被時代誤傷。 xxxxxxxxxxx 無論是仁宗在世的最后一年,還是在英宗治下,公主皆隨母親居住,盡管宮外的公主宅內(nèi)還有一位她名義上的夫君。但這種qíng況在趙頊即位后有了變化。 趙頊是公主鐘愛的侄子,從小便與她相處融洽。即位后不久,他便把公主進封為楚國大長公主,給予她的爵邑為當朝皇女之最。他對公主的態(tài)度令苗娘子忽然懷有了新的希望,幾次找人代為勸說,想請皇帝允許他這位大姑姑與姑父離異,改嫁他人。但趙頊并不答應(yīng),當面正告公主母女:仁祖當年復(fù)李瑋駙馬都尉之名,便是希望姑姑能繼續(xù)做李家媳婦,尊人倫之婦順,廣天下之孝思,彰邦媛之賢,以儀我皇室。姑姑事仁祖純孝,故愿遵父命,與李瑋再續(xù)前緣,以篤外家之愛,如今豈可因仁祖上仙,便不顧遺訓,而有改適他人之心?若姑姑執(zhí)意如此,頊不敢阻止,但請姑姑三思,姑姑與姑父不諧,已使仁祖有遺恨,若再離絕李氏,仁祖泉下有知,又該如何痛心? 公主默然,并不反駁,而趙頊又提出了一個要求:姑姑既與李瑋有夫婦之名,長居宮中總有不便,外人得知,亦有譏議。不如仍回公主宅居住,琴瑟相調(diào),方為兩宜。 在他的極力勸說下,公主終于同意,按他的意思,回到了公主宅。而趙頊也隨后宣布廢除尚主之家,倒降昭穆一等的規(guī)定,并正式下詔,要求以后公主下降都要行舅姑禮,如尋常人家新婦那般侍奉舅姑。 據(jù)說,在公主將要上車回本宅之時,趙頊曾向她欠身致歉,說:對不起,姑姑。可是所有皇室中人都一樣,既不能放縱自己的yù望,也不能回避自己的責任。 有好事者把經(jīng)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一邊說一邊窺探我的表qíng,而我沉默地聽著,面上波瀾不興,心里也沒有他們期待的qíng緒驛動。因為我知道,對公主來說,結(jié)局早已注定。公主的花期已在她二十五歲時結(jié)束,凋零的花瓣棲身何處,其實已并不重要。 可想而知,她在公主宅與李瑋過的是絕對相敬如賓的生活,他們彼此都受傷太重,破裂的關(guān)系他們也不會再嘗試修復(fù),能各自保持安靜的狀態(tài)便好。有一次我聽一位畫師說起他在李瑋園中看貝李家小公子,細問之下我得知,那是韻果兒所出,而公主并沒有自己的孩子,自然,很可能永遠都不會有。 xxxxxxxxx 每逢節(jié)慶,我都會去集英殿的宮墻下,看公主為我裁剪的花勝。她也從不失約,當天黎明即把花勝掛上桃花樹梢,待我等到集英殿院門開啟,進到院中的時候,那些越過墻頭的彩繒花片早已迎著清風在枝頭飛舞,像一群尋香的蝴蝶。 年復(fù)一年,都是如此。她回公主宅長居之后都沒有放棄這個習慣,總會在節(jié)日前一天入宮,依舊于黎明時分掛上花勝。 有一年七夕,她不知為何來得晚了,我等到將近午時才見桃花枝頭有花勝掛出,是桃在一根竹枝之上,伸到桃花樹上掛好。 是公主親自掛的么?我快步靠近宮墻,隱隱聽見里面?zhèn)鱽淼沫h(huán)佩聲。 我呆立在原地,看著那竹枝高低起伏,使一片片彩繒裁成的花朵綻放在花期已過的桃花樹梢,久久難以移步。 梁先生!忽然有人從對面的秘閣處跑來,揚聲喚我。 他的聲音很大,我尚未收回的目光覺察到花樹上方的竹枝顫了顫,然后帶著枝頭的花勝倒了下去。 來人已跑到我身邊,我倉促地轉(zhuǎn)身面對他,發(fā)現(xiàn)他是許久不見的白茂先。 他當年在公主夜扣宮門之后也遭到了處罰,被貶往前省書院做小huáng門。后來英宗即位,幾位年輕公主入禁中居住,缺少內(nèi)臣服侍,小白便又被調(diào)到后省做事。 小白現(xiàn)在已長成了一位俊秀的青年,穿著內(nèi)侍高品的公服,手中捧著一些卷軸,神采飛揚。 不錯,進階了。我含笑對他說。 他謙恭地朝我欠身,微笑道:全仗先生教導。 我與他寒暄幾句,看看他手中的卷軸,又隨口問:這是什么? 公主在學飛白,要我來寶文閣取仁宗皇帝御書給她臨摹。小白回答。 公主?我有些訝異,但旋即明白了,他指的是他現(xiàn)在服侍的某位長公主,因他是在英宗朝入侍那位長主,所以現(xiàn)在還保留著原來的習慣,稱她為公主與我一樣,他口中的公主就是指他心里眼里的公主一人。 公主的飛白已經(jīng)練得很好了,太皇太后也經(jīng)常教她,說她很有靈氣呢小白繼續(xù)描述他的公主的qíng形,目中閃爍著從心底浮升而出的喜悅。 我惘然地看他,有一些不安的感覺。 他渾然不覺,又獨自與我說了半天,仍忘了跟我解釋那位公主是誰,仿佛認為這是普天之下的人都會知道的事。 最后他終于意識到時間問題:哦,公主還在等我呢,我得走了。先生多保重! 不待我回答,他便樂呵呵地捧著仁宗御書跑開了。我上前數(shù)步,本想喚住他,為他與公主的相處方式稍作提醒,但他已迅速消失在院門外。我默然止步,也想到或許我的勸誡不會起到任何作用。當年皇后與張先生何嘗未提醒過我,但一切還是如此發(fā)生,無法逃避的是宿命的淵藪。 回首再觀桃花枝頭,已不見竹權(quán)探出。我本以為公主已離開,但佇立之下,卻又聽見越墻的微風送過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我緩步上前,雙手撫上朱粉紅墻,面朝她可能存在的方向。 也許她就在這面墻的后面: 也許她也正以手撫墻,探尋我所在的方向: 也許就在這一刻,我們手心相對,而彼此目光卻在這紅墻屏障兩側(cè)jiāo錯而過起風了,她會冷么?我伸出了手,她還能感覺到些許溫度么? 我愴然仰面,望向浩渺天際。 秋水長空有彤云縹緲,今晚應(yīng)可見煙霄微月,星河皎皎。但少的是金風玉露,多的是銀漢迢迢,又有誰能伴在她身邊,與她同品這銀燭秋光,共渡那天階微涼? xxxxxxxxxxxx 自那日以后,花勝掛出的時間越來越晚,我有不祥的預(yù)感,留意打聽,才得知公主已有頑疾在身,常常胸口疼痛,體虛乏力,偶爾還會有暈厥現(xiàn)象。 每到節(jié)慶之時,她還是堅持回宮來掛花勝,我還是早早去等待,雖然可能會等到很晚,但無論如何,總能等到。 但,熙寧三年花朝節(jié)這天,我從黎明時分直等到將近huáng昏時仍未見花勝出現(xiàn)在樹梢,只有那滿樹的桃花,正對著風開得喧囂。 她一定是回了宮的,我還聽人說,昨日最后進入宮城的是她的車輦。 而為何花勝始終不見? 我眼睛牢牢盯緊桃花枝頭,那上方每一次的花技搖曳都令我心跳加速,而事實證明,那只是風開的一場又一場玩笑。 夜幕降臨時,我終于等到了結(jié)果,墻頭升起的不是彩色的花勝,而是刺目的白幡,層層疊疊地,像即將迎面蓋下的白色巨làng。 一陣哀戚哭聲從后宮傳來,不久后宮中殿門開啟,許多內(nèi)臣奔走相告:楚國大長公主薨她死于我們分離后的第八年,熙寧三年的天。 皇帝趙頊命人把她靈柩送回公主宅,然后親幸其第臨莫,哭之甚哀。 他追封公主為秦國大長公主,并命輔臣為她議謚,最后他親自選定了莊孝二字,因為主事仁祖孝。 另外,他還把李瑋貶到了陳州,公布于眾的罪名是奉主無狀。 尾聲 雙喜 (由 :3509字) 熙寧三年,崔白再次步入闊別已久的翰林圖畫院,而這次,他的身份是圖畫院藝學。 此前皇帝趙頊要尋畫師為垂拱殿屏風畫一幅《夾竹海海棠鶴圖》,又嫌畫院諸人畫風呆板,流于程式,yù覓筆法有新意者執(zhí)筆,太皇太后曹氏便向他推薦崔白,贊其畫風不俗,于是趙頊召崔白入宮,與另外幾位著名畫師艾宣、丁貺、葛守昌共畫這巨幅屏風。 完成之后,崔白所作部分為諸人之冠,皇帝龍顏大悅,當即下旨將崔白補為圖畫院藝學。而崔白一向灑脫疏逸,不想受畫院約束,再三力辭求去,最后皇帝恩許其不必每日在畫院供職,非御前有旨,毋與其事,崔白這才勉qiáng接受,做了這畫院高官。 如今的年輕天子與兩位先帝不同,充滿蓬勃朝氣,從即位之初起便立志革新,以富國qiáng兵,后來任王安石為相,大刀闊斧地變法度、易風俗,而畫院格局也在他變革計劃之內(nèi)。故此,崔白如魚得水,改變了上百年來畫院較藝以huáng簽父子筆法為程式的狀況,令大宋畫院進入了一個生機勃勃的全新時代。 自我回歸畫院后便幾乎沒有出宮的機會,在崔白重入畫院之前我們未曾相見,久別重逢,我們格外欣喜,獨處敘談一番后,崔白取出了一卷畫軸,雙手遞給我,道:當年離開畫院時我曾向懷吉承諾,要送給你一幅畫,這么多年來,我畫過許多,但都沒有覺得很滿意、不rǔ君子清賞的。幾年前總算畫成一幅,稍可一觀,如今便贈與懷吉,望賢弟笑納。 我謝過他,接過一看,見畫的是郊野一隅,山坡上立有秋樹竹枝幾株、袁糙數(shù)叢,一雙山喜鵲斜飛入畫面上方,雌鳥已立于殘樹枯枝上,在對著左下方一只蹲著的野兔鳴叫,而雄鳥尾隨著它,正展翅飛來。 這是幅我前所未見的佳作,運用了多種技法:山喜鵲、竹葉、秋糙是雙鉤填彩,筆法工謹細膩,而荊棘和部分樹葉葉脈用的卻是沒骨法,暈染寫意,不用墨筆立骨。 樹gān筆意粗放,土坡線備是用淡墨縱qíng揮毫而成。那野兔皮毛更是一絕,并沒有輪廓邊線,也很難用某種特定的技法來形容,毛是一筆筆畫出的,與真實皮毛一樣,層次分明,長短不一,既有柔密細軟的內(nèi)層絨毛,也有粗直挺健的外層長毛,一根根描畫細致之極,仿佛一伸手便可體會到那一片溫軟細密的觸感。整幅畫可說是集國朝眾家之長,筆意粗細共存,卻又能和諧相融,令人嘆為觀止。 然而,最令我驚訝的,是他對畫中鳥shòu神qíng的描繪。那只雌鳥體態(tài)玲瓏,但俯身向下、對著野兔張翅示威時鳥喙大張,眼睛圓睜,表qíng憤怒之極,竟透著幾分凄厲。 它身后的雄鳥曳著長長的白色尾羽,身形漂亮,表qíng不像雌鳥那么憤怒,看上去有些驚訝,亦有點迷惘,雖在朝雌鳥飛去,但不像是要和它一起與野兔對抗,似乎還未想好下一步該怎么做。而那有著豐厚皮毛的野兔正回首仰望,愣怔著看朝它怒斥的雌鳥,右前爪不知所措地抬起,像是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