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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尚未說完,公主已睜大雙目,一手抓住她手臂,聲音微微顫著,問:是你彈錯了,他才看你? 穎娘頷首,微笑道:是。這一曲能彈下來,全賴曹公子配合掩飾。 原來,是這樣公主放開穎娘,怔怔地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開始笑,直笑得埋首于臂間,伏案不起。 穎娘赧然道:奴家濫竽充數(shù),公主見笑了。 哦,我不是笑你公主還是伏在案上,但側(cè)頭看她,雙眸如星,皆是喜色在閃動,謝謝你,穎娘。你的胭脂顏色真美,衣裳上的蘭麝味兒也很香。 酬唱 2.酬唱 曹佾夫人張氏每月都會入宮來探訪皇后,最近這一次,她帶了二女兒同來,而曹二姑娘在謁見皇后時,提出求見公主一面,以向她請教關(guān)于箜篌的問題?;屎笞匀辉S可,即命內(nèi)人帶她來到儀鳳閣。 曹二姑娘比公主小一些,十五六歲模樣,甚是開朗活潑。進(jìn)來之后與公主聊個不停,無非是說初學(xué)箜篌的感受與困惑之處,公主便請她先彈奏一曲,而她則說自己琴藝粗淺,羞于令眾人耳聞,請公主摒退左右。公主也答應(yīng),讓眾人退下,只留我在身邊。 懷吉懂音律,你若彈得不對他也能指出。公主向曹二姑娘解釋。 曹二姑娘頷首,笑道:我知道,梁先生不是外人。 這一句話,令我覺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她隨后所做的并不是彈箜篌,而是從帶來的一個錦囊中取出了一把油紙傘。 大哥讓我將這傘還給公主。她說。 那確實是皇后生日那天我命人送給曹評的傘。公主也未多在意,只瞥了一眼,讓我接過,道:一把傘而已,何必巴巴地麻煩你送回來。 大哥說,公主既沒說過這傘是送給他的,便只能當(dāng)作是借的,自然要?dú)w還。曹二姑娘回答,然后朝公主眨眨眼,帶著一抹頗可玩味的別樣笑容,又道:我大哥粗枝大葉的,借別人的東西常有損壞的時候,公主不妨檢查一下,看這傘是否還完好無損。 公主有幾分疑惑,才又從我手中接過傘,徐徐撐開。 傘,還是那傘,但確與之前略有些不同傘面上密密地,布滿了用針刺出的字。公主舉傘對著門外光源處,光線透過針孔,那些字就明亮地顯現(xiàn)出來了。 上面所寫的,是一闋《漁家傲》: 檻外斜暉籠碧樹,扶瀾引棹逐簫鼓。紅袖鬧蛾雪柳縷,飄飖舉,聽我歌盡神仙句。 影落上林日暮,羅衣挽斷留不住。卻恨年來瓊苑聚,子不語,落花風(fēng)弄清秋雨。 這把尋常的油紙傘,因為這一點(diǎn)用心的損壞,成了公主愛不釋手的寶貝。在隨后幾日內(nèi),但凡閑暇時,她不是把這傘抱在懷里撫摩,便是悄悄來到無人的庭院,將傘撐開,舉向空中,讓金色陽光透過那千百個細(xì)孔,在她的身上灑下一層金沙般的亮點(diǎn)。 她微笑著,一邊閱讀上面的詞句,一邊轉(zhuǎn)動著傘柄,讓金色光點(diǎn)在她周遭飛舞回旋,自己也隨之慢慢旋轉(zhuǎn),白色的褶裥羅裙下擺亦翩翩展開,像一朵盛開的夕顏花。 這種時候,我通常是隱藏在廊柱之后,做她正午時的影子,安靜地陪伴著她,卻不讓她感覺到我的存在。 我猜她會對曹評的試探有所回應(yīng)。某日午后,她把自己一人鎖在書房里,過了許久都未見出來。我奉茶去,敲了幾次門,才見她慌慌張張地來開,手上猶有墨跡。 我請她飲茶,再一顧室內(nèi),發(fā)現(xiàn)紙簍里塞滿了寫過的紙。趁她低首喝茶時,我拾起一個最上面的紙團(tuán),展開看。 她驚叫一聲,倉促之下潑翻的茶湯打濕了衣裳亦不顧,匆匆撲來就要搶我手中紙。我淺笑著,一壁招架一壁繼續(xù)看。 很明顯,她是在填和曹評的詞。那紙上寫著的,是一闋未完成的《漁家傲》: 倚夢復(fù)尋梅苑路,上林花滿胭脂樹。坐看白鷴天外舞,朝又暮,歌罷問君歸何處。 數(shù)載斷弦知幾杼,樂章吟破三更鼓 見她還在努力地爭奪,我朝她一笑:別搶了,公主大作,臣已拜讀。 她這才泄氣,停手不爭了,悶悶地坐下來,有幾分惱怒,亦有幾分羞澀,她扭頭朝一側(cè),賭氣不看我。 我重又細(xì)讀一遍她的詞,再看她生氣的樣子,漸覺自己適才舉動太過無禮,遂和顏對她說好話:公主這詞寫得不錯呢,臣默誦之下,但覺含英咀華,余香滿口。 她瞪我一眼:一看你的笑就知道你這話說得沒誠意。 這句話引出了我真正的笑意。我溫柔地注視她,但覺她輕顰淺笑無處不動人,連那瞪人時的小白眼都是極可愛的,所以,被她鄙視嗔怨著都成了件幸福的事。 為什么這樣看著我?我臉花了么?她問,很不放心地,用手摸了摸臉,結(jié)果倒真把手上的墨跡沾了些到臉上。 嗯,是有一點(diǎn)。我說,然后牽出自己白色中單潔凈的袖口,為她拭去那點(diǎn)污痕。 這個動作化解了她惱怒之下對我產(chǎn)生的敵意,她垂下兩睫,很忐忑地問我:我的詞,還是寫得很糟糕么? 我搖搖頭,鼓勵她:現(xiàn)在寫得比以前好多了。 她很開心地笑了。我亦隨她微笑,再指那張展開的紙:繼續(xù)寫完罷。 唉,她頹然嘆氣,后面幾句怎么想都不滿意,所以寫到這里就停下了。 又在考慮選圓芋頭還是酸芋頭?我問。 她嗤地笑出聲來。大概想起幼時填詞的事,覺得不好意思,她雙手掩面笑,笑著笑著,手指又微微張開一些fèng隙,笑得彎彎的眼睛從中窺視著我。 我含笑看她,想起她的詞,略一沉吟,再取過了筆,將她殘句續(xù)完: 也擬仿伊宮徵誤,周郎顧,相思只在眉間度。 寫罷,我擱筆,任她看。她閱后雙目閃亮,似感滿意,但悄悄瞟我一眼,雙頰卻又紅了,目示最后一句,低聲道:可是,可是 我和言建議:公主若覺相思一詞太直白,改為離思亦無不可。 改什么改她紅著臉說,我又沒說要用我那詞也只是寫著玩的,不是要給誰看 說到最后,她聲音聽上去像嘀咕。扯下案上的紙,她又把它揉成一團(tuán),但這次卻沒有仍到紙簍里,而是捏在手心,輕輕地跑出了書房。 我緩步到窗前,悵然目送她遠(yuǎn)去,再舉頭望天際那里有白艷艷的日頭,可是我心里卻開始飄雨。 qíng事 3.qíng事 后來我沒再問公主關(guān)于《漁家傲》的事,但毫無疑問地,那闋詞一定送到了曹評手中。她會設(shè)法做到,或許通過曹二姑娘,或許命張承照傳遞他總是會全無原則地竭力做一切可以討好公主的事想到這里,我有些鄙夷自己:其實我為公主續(xù)詞不也是件無原則的事么?明知道她與曹評不會有結(jié)果,任其發(fā)展會很危險,卻還是這樣為她推波助瀾。 我難以解釋自己的行為,也不愿深想,怕探尋下去,會觸到自己無法接受的原因。 這年十二月,今上決定車駕幸學(xué),即駕幸朱雀門外的國子監(jiān),祭祀孔子、視察學(xué)舍并聽講書官講經(jīng)。 國朝崇尚儒學(xué),注重生徒教育,這是個每年都會舉行的儀式,但這次,公主竟然提出隨行前往,去聽著名的國子監(jiān)直講胡瑗講經(jīng)。今上立即回絕,稱女子入國子監(jiān)祭祀聽講前所未有,萬萬不可行。公主再三央求,說可以不參加祭祀儀式,而且車駕幸學(xué),皇帝所到之處皆有御幄遮蔽,圣駕歇泊之所又設(shè)御屏與huáng羅幃帳,若隱于其中,不必?fù)?dān)心被人窺見,講經(jīng)時她坐在御屏后面,不讓人知道就是了。 今上仍擺首不允,公主嘟嘴盯著父親看了半晌,忽然嘆了口氣,黯然道:女兒此生最遺憾的事,就是未能生為男兒身,在名師指導(dǎo)下學(xué)習(xí)經(jīng)義韜略,為日理萬機(jī)的父皇分憂。 這一語正中今上心病,他眼圈倏地紅了,悄然側(cè)首點(diǎn)拭眼角后,他終于松了口:好罷,你隨我去。但行動舉止一定要謹(jǐn)慎,切勿失禮于文宣王位前。 胡瑗是國朝最著名的夫子,現(xiàn)任國子監(jiān)直講,平時主管太學(xué),學(xué)生多達(dá)三四百人,凡講學(xué),常有外來請聽者,最多時甚至?xí)_(dá)上千人,講殿內(nèi)坐不下,生員們便在戶外站著聽。他教人有法,弟子中登科及第者眾,近年來禮部所取的進(jìn)士,十有四五是他的學(xué)生。而這些學(xué)生衣服容止往往相似,以致行于道上,觀者雖不相識,但一顧即知他們是胡瑗的弟子。 但公主此番堅持要前去聽講,應(yīng)該不是真想一睹胡瑗名師風(fēng)采。 國朝京師官辦學(xué)府分兩處:國子監(jiān)和太學(xué)。太學(xué)招收八品以下官員子弟及庶人之俊異者,國子監(jiān)則為七品官以上子孫求學(xué)受業(yè)之所而曹評,是國子監(jiān)生員。 那日今上果然攜公主同往國子監(jiān),乘輦?cè)腴T后,便讓公主先去后殿歇泊處休息,然后今上升正殿,詣文宣王孔子位前,三上香,跪受爵,三祭酒,再拜。一一禮畢后才入幄更衣。 公主這日穿圓領(lǐng)青衫,戴漆紗女巾冠子,打扮得毫不張揚(yáng),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女官,且又行走于御幄中,因此倒未引人注目。 今上換了冠帽,穿紅上蓋罩衫,加玉束帶,著絲鞋,再升講殿正堂坐,其后有御屏,公主便坐于御屏后,我侍立于她身邊。 隨行宰臣及執(zhí)經(jīng)官、講書官、諸國子監(jiān)官員、學(xué)生相繼拜奏:圣躬萬福。然后皇帝賜坐,眾人應(yīng)喏,除執(zhí)經(jīng)官、講書官外,各自就坐聽講。 諸生員皆著一式的白色襕衫,于大殿內(nèi)外席地而坐,隨皇帝宰臣恭聽今日講書官胡瑗講經(jīng)。我入殿時留意觀察,見曹評位置在殿外廊下。 胡瑗這年六十三歲,皓發(fā)長眉,容止端莊,一身緋色公服潔凈平整,幾乎無一點(diǎn)皺褶。據(jù)說他雖處盛暑,講經(jīng)時亦必一絲不茍地加中單、著公服,坐于堂上,以嚴(yán)師徒禮儀。此刻甫開卷展經(jīng),殿內(nèi)殿外已是一片寧靜,自今上以下,無不正容端坐,屏息恭聽。 他今日所講內(nèi)容為《易》之章節(jié),開篇明義,再由淺入深,循序漸進(jìn),講解形式頗為生動。我在御屏后聽得入神,yù更清晰地聽,不自覺地上前了幾步,竟走至屏風(fēng)前,與今上御座頗為接近。 侍立于御座邊的張茂則看見,側(cè)首示意我入內(nèi),今上卻微笑,手指御座旁,朝我頷首,暗示我可以在這里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