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此前的笑容似被皇后寥寥數(shù)語凍住了，表qíng略顯僵硬，沉默良久他才又微笑開來，雙手攙起皇后說：多謝皇后直言進諫。朕這念頭是欠斟酌，張燈之事不必再提。

    到了閏正月十五那一天，宮中果然無特別的慶祝游幸之類事，今上只召了皇后、公主，及幾位親近的嬪御入福寧殿，品鑒書待詔李唐卿所撰的飛白書。

    飛白為八體書之一，始于蔡邕，工于王羲之父子與蕭子云，大盛于本朝，筆畫線條扁平，中間夾有絲絲白痕，若絲發(fā)露白，筆勢飛舉。要使枯筆生飛白，在書寫過程中須嚴格控制好力度，露白處太過稀疏或粗闊都是不可取的，而筆畫中以點最難工。

    今上對騎she擊鞠等事并無多大興趣，平日惟親翰墨，尤擅飛白，見李唐卿所撰飛白書皆選帶點之字，共計三百點，且每字寫法均不同，三百點各具形態(tài)，不由目露嘉許之色，指著李氏飛白問公主：徽柔，這字寫得如何？

    公主瞠目道：原來飛白的點可以有這么多種寫法呀！飛白以點畫象物形，他寫出這三百點，可以說是窮盡物象了罷。

    今上含笑不語，命取筆墨，隨即提筆親書一清字，依然是飛白，蒼勁渾樸，其中三點奇絕，又出李唐卿三百點之外，旁觀者無不贊嘆。

    此字寫罷，今上并不擱筆，而是二指銜筆往皇后處一送，目蘊邀約意。

    皇后欣然接過，揾墨提筆，在清字之后再書一凈字，跡婉勢遒，而兩點又有不同。

    眾人嘆服，齊聲道好，而今上則未開口，含笑走至皇后身后，微微俯身，右手把住皇后握筆的手，引她運腕，二人面頰于此間輕輕相觸，待旁觀之人回過神來，紙上那凈字二點之間又多了一點。

    那一點勢若飛旋，更在此前五點之上。

    點罷這一筆，今上并非立即松手，尤握著皇后手，側(cè)頭溫柔地看她。而皇后亦轉(zhuǎn)顧他，夫婦相視一笑。

    今上此刻凝視皇后的神qíng，是我從未見過的。在我印象中，他亦未曾用這種目光看過苗淑儀等嬪御。溫柔二字其實并不足以形容此狀，他與皇后相視之際，目色澄凈，眼底通明，仿佛都能探到彼此心里去，那一笑又如此默契，似多少深意盡在不言中。

    于是，憶及當年公主夜語所言皇后事，我不禁想，其實皇后未必是那么窮的罷。

    但隨即想起此前今上納范姑娘之事，以及他反問苗娘子的你定要天下戚里皆姓曹，我又有些糊涂，看不懂他對皇后到底是何態(tài)度。

    皇后似乎一直以來都不曾獲過盛寵，甚至今上當初想立的皇后也不是她，這在宮中并非秘密。

    今上的元配皇后郭氏為章獻太后選立，今上并不怎么喜歡。當時今上專寵另一位美人張氏，張氏薨后又寵尚、楊二美人，郭后憤懣，與二美人屢有爭執(zhí)。一次，尚美人在今上面前對皇后有抵觸之語，皇后大怒，上前批美人頰，今上為美人遮擋，郭皇后收手不及，不慎誤批今上脖頸。那時章獻太后已崩，今上再無顧忌，遂怒而廢后，詔封郭氏為凈妃、玉京沖妙仙師，賜名清悟，出居宮外。

    群臣反對今上在現(xiàn)有嬪御中選立繼后，說以妾為妻，嫡庶倒置，萬萬不可。廢后不久，今上詔聘曹彬?qū)O女入宮，但并未立即封后。那時今上屬意于一位絕色美人，壽州茶商陳氏女，但諸臣接連上疏，不許今上以賤者正位中宮。

    陳氏女父親號子城，子城使原是衙吏侍衛(wèi)職官名。當時的勾當御藥院宦官閻士良求見今上，問他可知子城使是什么官，今上說不知，閻士良遂道：子城使，乃大臣家奴仆官名。陛下若納奴仆之女為后，豈不愧對公卿大夫？今上醒悟，命陳氏女出宮，最后選立世家女曹氏為后。

    皇后的飛白是入宮后才練的，苗淑儀后來告訴我，偶有服侍官家寫字的機會她就睜大眼睛默默地看，回到自己閣中便夜以繼日地反復練習。有天官家經(jīng)過她居處，見她正在房中揮毫練飛白，字也寫得灑脫可愛，官家一時有了興致，手把手再教她。幾天后，便詔立她為皇后了。

    帝后的qíng意生于飛白中，故在今上看來，皇后最動人心處，是現(xiàn)于揮毫之時罷。

    此后三日，今上皆留皇后宿于福寧殿中。

    聽到這消息，我竟然有些開心。

    今上肯接納皇后諫言，又與皇后日益親近，那么將來皇后跟他提秋和出宮之事，他應不會拒絕。

    上元節(jié)前我已轉(zhuǎn)告崔白皇后的答復，目前看來，一切水到渠成，似乎所有事都在朝著那個預定的方向完美地進展著。

    但不知為何，還在這樣想著時，我的心忽然毫無理由地怦怦跳了幾下。

    （待續(xù)）

    宮亂

    1.宮亂

    這日夜半，我驀地醒來，惶惶然坐起，但覺心跳不已，似日間那般驛動不安。還在思量可是做了什么噩夢，一陣異常的雜亂聲響已如cháo水般從窗外浸涌而入。

    那聲音窸窸窣窣，似銅壺煮水，將沸未沸。仔細分辨，這動靜又可分好幾重，有遠處多人喧囂聲，亦有墻外迭沓的腳步聲，間或還雜有疾馳而過的馬蹄聲

    馬蹄聲？我頓時警覺。這是后宮，平日里連車輿轎子都不能入內(nèi)，策馬穿過更是被嚴禁的。

    我迅速披衣起身，一面戴幞頭系革帶，一面開門而出，直奔到閣門處，略略開啟，朝外望去。

    東邊福寧殿方向有火光晃動，且有人呼喊叫囂，聲音紛繁雜亂，隔得遠了，聽得并不清楚，而穿著不同服色衣袍的宦者不時自我眼前經(jīng)過，都提刀持棒，其間有大珰騎馬，匆匆朝福寧殿馳去。偶聞兩三人對話，似在說皇后促召兩省都知之類。

    我身后閣中也陸續(xù)有人奔到院內(nèi)，連苗淑儀也牽了睡眼惺忪的公主出來，蒼白著臉問我怎么回事，我擺首說不知，儀鳳閣提舉官王務(wù)滋當即快步至門邊，自己探首去看。

    此時一名福寧殿近侍飛馳而來，一路大聲疾呼：皇后口諭：諸娘子閉閣勿出，閣中宦者持械拱衛(wèi)，不得擅開閣門！

    王務(wù)滋聞言迅速號令閣中內(nèi)侍尋可用器械守衛(wèi)于院內(nèi)，再命我?guī)擅uáng門前往福寧殿：一則探聽消息，二則若有變故，務(wù)必參與拱衛(wèi)官家寢殿，力保帝后周全。

    我答應，帶著小huáng門奔向福寧殿，儀鳳閣門兩翼一闔，旋即緊閉。

    剛至福寧殿前，便撞見業(yè)已趕到的張茂則先生。他策身下馬，迅速朝殿內(nèi)走去。我立即疾步跟上，問他：張先生，出了什么事？

    他神色凝重，并不停步，一壁走一壁簡單作答：一些崇政殿親從官越過延和殿入禁中，現(xiàn)正在福寧殿后。

    皇帝視事之所的親從官屬禁衛(wèi)，非內(nèi)侍，是不能入禁中的，何況是在夜間。聽這語意，竟像是親從官謀逆，yù圖不軌。延和殿位于福寧殿北面，即今上寢殿之后，如此說來，這些賊人現(xiàn)在與帝后不過一墻之隔。

    有多少人？我問張先生。

    他說：尚不得而知。

    我隨他進入殿內(nèi)，見帝后坐于御座中，均已穿著整齊，惟皇后未戴冠子，只隨意挽了個發(fā)髻，式樣雖簡單，卻仍是一絲不亂。先行趕到的都知、押班們有些立于殿中，有些在殿外觀望，大概因不知賊人數(shù)目，暫不敢輕舉妄動，只緊守住通往延和殿的兩側(cè)后門，嚴密監(jiān)視。

    皇后見張先生進來，原本緊鎖的眉頭有一瞬的緩和，立即命鎖閉大殿院門，然后看著張先生，唇動了動，正yù對他說些什么，這時忽聞殿后響起一聲女子慘叫，音極凄厲。

    今上一聽，悚然動容。而那聲音不斷傳入，呼痛慘哭，一聲qiáng過一聲，今上遂轉(zhuǎn)首問身邊近侍何承用：賊子開始傷人了么？

    何承用走到殿外觀望一下，回來稟道：官家勿憂，這只是附近閣中的宮人在打她養(yǎng)女。

    皇后當即拍案怒斥：賊人已在殿下殺人，你還敢在這里口出妄言，欺君罔上！

    何承用大懼，立即跪下謝罪。皇后不再理他，但吩咐張先生道：平甫，你帶人去找些桶盆容器，盛滿水來，越多越好。

    張先生亦不問原因，立刻答應，示意我隨他出去，又命身后侍從隨行，再號召殿外眾人找來容器后汲滿了水，一一置于墻邊檐下。

    我看著殿后不斷晃動的火炬紅光忽然領(lǐng)悟，皇后是怕賊人縱火。

    果然，片刻后，賊人不得殿門而入便開始縱火，點燃延和殿與福寧殿之間廊檐下的簾幕，火焰一路蔓延，燒至福寧殿外沿，幸而諸宦者早有準備，一齊持水往墻內(nèi)外拋去，迅速撲滅了周遭焰苗。

    滅火后大殿內(nèi)外煙霧繚繞，眾人相繼奔走善后，大殿正門外卻像來了另一群人，大力扣門，又是一陣嘈雜。

    殿中人相顧變色，只疑是賊人繞到了正門外，而此時門外傳來一聲嬌呼：官家，臣妾在此，請開門！

    大家皆能聽出是張美人的聲音。今上神色舒緩，當下命人開門放她進來。

    張美人帶了一群宦者入內(nèi)，到殿中后直趨上前，撲倒在今上膝下，泣道：臣妾護駕來遲，請官家恕罪。

    今上雙手攙起她，溫言問她：你來做什么？這里危險，皇后不是讓你們閉閣勿出么？

    張美人噙著兩目熱淚，殷殷道：官家若身處險境，臣妾豈敢閉閣偷生？官家有難，臣妾決不坐視不顧，但求生死相隨，請官家容我侍候在側(cè)。

    這話聽得今上狀甚感慨，引袖為張美人拭淚，又讓她在身邊坐下，與皇后一左一右，竟似并列一般。

    張美人頗自得地瞥瞥皇后，再命自己帶來的宦者在殿外守衛(wèi)?；屎笠参从嬢^，只問近處的任守忠：賊人既不來攻門，人數(shù)應該不多?？煞裣惹惨恍﹥?nèi)侍繞至殿后與賊人周旋？

    任守忠面露難色，道：但如今福寧殿中內(nèi)侍不過數(shù)十人，賊人是親從官，手中有兵仗，如若他們?nèi)藬?shù)眾多，怕是

    娘娘，這時張先生舉步上前，道：臣愿前往。

    皇后未置可否，容色蕭索地朝他略一勾唇角，但那幽涼神qíng只是一閃而過，她復又端坐著，命身邊侍女取來一把剪刀，自己持了一揚手，轉(zhuǎn)顧殿中內(nèi)侍，嚴肅地說：愿意先去擒賊的，且過來讓我剪發(fā)為識。明日賊平加賞，就以你們現(xiàn)在剪下的頭發(fā)為證。

    內(nèi)侍們左右相顧，仍有些踟躇。我默默走過去，在皇后面前跪下，低首取下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