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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頷首道:尚服局司飾司掌膏沐巾櫛服玩之事,描畫新妝容應(yīng)也是其職責(zé)的一部分。 崔白笑道:可是我后來才知道,她那妝容可不是描畫出來的尚服局內(nèi)人來畫院的最后一天,她缺席了。我問其同伴,她們告訴我,她雖膚色白皙,異于常人,但也異常敏感,天氣變化,或飲食不妥都會引起面紅現(xiàn)象。我問她妝容那天,她先是去給苗昭容梳頭,苗昭容順手賞了她一個剝開的石榴。她原不能吃這燥火味酸之物,但礙于昭容面子,只好吃了下去,隨后便雙頰泛紅,宛如施了胭脂。 我有些明白了:那她隨后幾天,是刻意吃燥火之物以保持妝容供你描繪的? 崔白點頭,嘆道:結(jié)果火氣郁結(jié),令她全身不適,最后終于病倒。自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她。對此事,我一直好生過意不去,故如今新繪此圖,想送給她,聊表歉意。 我遂問這姑娘的姓名,崔白說:她姓董,我聽其他內(nèi)人喚她秋和。 我再次承諾一定將畫送到。因與他十分相熟,故順口說笑道:適才見你取出圖軸,原以為,這畫是送我的。 崔白大笑:我豈敢不顧中貴人!本想挑幅佳作奉上,無奈看來看去,都沒見有不rǔ清賞的。但此事我一定留心,他日必畫一幅好的給你。 崔白走后,我當(dāng)即前往尚服局尋董內(nèi)人,但她此時不在其中。尚服局與尚藥、尚醞、尚輦、尚食諸局一樣,位于宮城東北,離內(nèi)侍省不遠,我隨后又去了幾次,卻都沒找到她。據(jù)其他內(nèi)人說,董內(nèi)人心思纖細(xì),技藝甚好,故宮中嬪御都愛請她梳頭,往往遷延至天黑才回來。 縱然我身為內(nèi)侍,于夜間去尋一位宮女仍是不好的,替宮外人傳遞畫卷又有私相授受之嫌,也不便留下圖軸請別的內(nèi)人轉(zhuǎn)jiāo,因此這事就暫且耽擱了下來。 一日,畫院服役畢,我返回內(nèi)侍省居處,走至連接內(nèi)侍省、尚書內(nèi)省和皇帝閱事之所的通掖門時,見前方有個年紀(jì)和我差不多的小huáng門,一手?jǐn)堃诲\盒,另一手緊按腹部,彎著腰慢慢倚墻蹲下,臉上表qíng似不勝痛楚。 我忙走過去,問他有何不適,他說腹痛如絞,恐是腸疾發(fā)作。我要扶他去尚藥局,他卻連連擺手,說:新任的大理評事、國子監(jiān)直講司馬光有賢名,所以官家命他越次入對,今日在邇英閣聽他講讀后龍顏大悅,便賜他一個琉璃盞。賜物憑據(jù)jiāo給合同憑由司審核耗了好一陣,我剛才才從御庫中取出琉璃盞。現(xiàn)在官家已回福寧殿,司馬先生還在邇英閣等候,我本想快步過去給他,怎奈突然犯病這位哥哥,可否代我把琉璃盞送過去?尚藥局就在附近,我自己慢慢走去就行了。 我有些猶豫,他便不住催我,模樣很是焦急,終于我答應(yīng),接過錦盒,折向邇英閣。 閣中有一位形容枯瘦的先生端坐著等候。面容甚年輕,應(yīng)該未至而立之年,但神qíng嚴(yán)肅,老成持重。見我進來,他抬眼看我,雙目炯炯有神。 我遲疑著輕喚一聲司馬先生,見他頷首,才放心走近,躬身將錦盒呈給他。 他轉(zhuǎn)朝福寧殿方向,拜謝如儀,這才接過,徐徐打開錦盒。 盒蓋開啟那一瞬,他忽然怔了怔。我見他神色有異,遂引首朝盒內(nèi)看,旋即如罹雷殛,呆立在原地,手足無措。 里面的琉璃盞釉色明凈,光艷晶瑩,但,已經(jīng)裂為兩半。 腦中短暫的空白,過后是紛繁雜亂的念頭:不是我,不是我,我一直穩(wěn)捧錦盒,未曾跌落過剛才竟然忘了問那位小huáng門的名字找到他也無用,我根本無法證明琉璃盞在jiāo給我之前便已碎了 此時閣門豁然大開,一下涌進數(shù)名內(nèi)侍,最后進來的,是入內(nèi)內(nèi)侍省副都知任守忠。 任守忠雙手負(fù)于身后,慢慢踱至我身邊。 好小子,打碎了官家御賜的寶物他yīn沉著臉說,忽地側(cè)首,目示左右內(nèi)侍,立即有人上前將我押跪在地上。 任守忠再朝司馬光欠身,道:宮中舊例,內(nèi)侍損壞御賜大臣之物,聽任大臣區(qū)處。這小子是打是逐,先生只管吩咐。 我完全無力辯解。感覺又回到了幼時,被鎖進黑屋的那次。視線模糊,思緒淡去,呼吸的空氣中充滿死亡的氣息,我低首呆呆地凝視窺窗而入的夕陽余暉,不確定是否還能看見明天光亮的日頭。 漫長的等待,終于,有聲音響起。 放了他。司馬光說。 什么?任守忠一愣,只疑聽錯。 放了他。司馬光重復(fù),聲音更加清晰,語氣異常平靜。 任守忠皺眉,仍難以置信:就這樣放了他?損壞御賜之物,判個死罪也不為過。 玩賞之物豈能貴過人命。司馬光淡淡說,這位中貴人年紀(jì)尚小,無意中跌碎琉璃盞,不為大過。 任守忠做為難狀:可是,官家 官家若問起,請以兩句話答之。司馬光略頓了頓,道:玉爵弗揮,典禮雖聞于往記;彩云易散,過差宜恕于斯人。 大理評事屬京城初等職官,才正八品,對見慣了宰執(zhí)大臣的內(nèi)侍首領(lǐng)任守忠來說,也許根本微不足道,司馬先生語調(diào)平和,容止溫雅,并不以勢凌人,但寥寥數(shù)語,竟有奇異的力量,聽上去感覺是一言既出,不容抗拒。 任守忠反復(fù)打量司馬光,幾番yù言又止,最后終于悻悻退去。 閣中只剩我與司馬先生,我含淚下拜:司馬先生救命之恩,懷吉感激不盡,將永世銘記。 他雙手?jǐn)v起我,微笑道:不必如此只是日后要更謹(jǐn)慎些了。 我頷首:懷吉謹(jǐn)記先生教誨。 懷吉?他沉吟,隨即問,你可是翰林書藝局的中貴人梁懷吉? 是,我曾在書藝局做過幾年事,后來被調(diào)到了翰林圖畫院。我回答,又詫異道,先生怎知 我聽孫之翰先生說起過。他說,看我的神qíng越發(fā)和善。 前年冬我尚在翰林書藝局供職,其中一項工作就是謄寫往日諸臣奏議,以供秘閣編輯入庫存檔。諫官孫甫(字之翰)因天降赤雪,國中又有地震之災(zāi),曾向皇帝上疏,直指張美人寵恣市恩,禍漸以蔭,不顧嫡庶貴賤之別,用物過僭,導(dǎo)致天變示警。 他在文中引用《唐書》中宰相張行成勸諫唐高宗遠女色小人的辭句:恐女謁用事,大臣yīn謀,宜制于未蔭。一時筆誤,把其中謁字寫成了遏,我在謄錄時發(fā)現(xiàn),私下把此字改正,后來秘書省復(fù)審原文與謄錄稿時見此改動,問孫甫意見,孫先生連稱慚愧,承認(rèn)是自己筆誤,對我擅作主張修改他文字不僅不以為忤,還大為夸贊,向不少人提起過。 中貴人讀過《唐書》?司馬先生問我,語氣隱含贊賞之意。 我略微躊躇,之后低首答:賈相公編修資善堂書籍時,向翰林院內(nèi)侍講讀經(jīng)史子集,我去旁聽過,借閱了一兩部諸臣奏議中提得多的書 資善堂是國朝皇子讀書處,宰相賈昌朝曾在編修資善堂書籍時召集一些文臣為翰林院內(nèi)侍講課,想讓其參與修書工作。但后來諫官吳育進奏反對,說此舉是教授內(nèi)侍,容易招致閹宦gān政之禍,于是今上罷止內(nèi)侍課程。 自那時起,是把內(nèi)侍培養(yǎng)成好儒學(xué)、喜讀書的文人,還是讓他們保持無知無識的天子家奴狀態(tài),一直是朝中兩派爭論的一個話題。 聽我提及這一舊事,司馬先生笑容微滯,沉默片刻,才道:書不必多讀?;抡咭獎?wù)是侍奉天家,字略識得幾個,能供內(nèi)廷所用也就夠了。 我點頭稱是。他注視著我,又問:你多大了? 今年十四。我回答。 他頗感慨,輕輕搖頭,嘆道:可惜。 我自然明白這可惜的意思。若我不是已然凈身的內(nèi)侍,他必會勸我多讀書,日后做國家棟梁,可惜我一入宮門,人生就此注定,于國于家無望了。 我想任守忠應(yīng)該是上奏官家了的,但未見官家下令對我施以刑罰,內(nèi)侍省只扣了我三月俸祿略作懲戒,這對我來說幾乎毫無影響,因為我長年居于宮中,基本沒有需要用錢之處。數(shù)年的月俸積攢下來也有不少,有時候我會枯坐著對著滿匣銀錢發(fā)愣,回想以前和將來的生涯,覺得自己根本一無所有,窮得只剩下錢了。 琉璃盞的事我告訴了好友張承照。張承照一直在書藝局供職,耳聞目睹之下對眾大臣秉xing脾氣相當(dāng)了解,聽后嘖嘖嘆道:好在你遇到的是司馬光,這個小時候就知道砸甕救人、出了名的大好人,若是遇見了吳育那樣的刺兒頭,不死也得掉層皮。上次他又和賈相公在朝堂上爭執(zhí),兩人吵得那叫一個厲害,只差沒挽袖子動手了。急得官家?guī)状稳胱呦掠鶆窠猓髞肀蝗味贾獢r住 說到這里,他眉頭一皺,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聽你剛才說,司馬先生剛打開盒子,任都知就帶人進來了? 我說是,也隱隱感到這里有什么不對。 哪有這么巧的事!他任都知又不是邇英閣的押班,整天都候在那里,卻為何你們剛發(fā)現(xiàn)琉璃盞碎了他就領(lǐng)人來把你拿下?這事,分明是有人給你下套。 我默然不語,張承照又問:是不是你最近得罪什么人了? 有么?想來想去,能稱上得罪的,也只有張美人。 我把??倒髦乱徽f,張承照便驚得兩目圓睜:你拆張美人的臺,還拿她比作趙飛燕?宮里人誰不知道她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呀! 我說:我既看見了當(dāng)時qíng形,不說出實qíng,難道任由張美人冤枉公主么? 張承照嘆氣:公主是官家愛女,別說事不是她做的,即便她真害了張美人,你道官家又會把她怎樣么?主子斗來斗去,吃虧的總是底下人,這種qíng況你就不該說話。 我垂目受教,并不反駁,只說:我沒想那么多。 張承照無奈地看著我,做出憐憫的表qíng:怪不得你在宮里越混越糟。 他是指我從書院被降職到畫院的事,并斷言我還會被排擠,但后來的結(jié)果令他大吃一驚:一月后,我被調(diào)到樞密院內(nèi)侍班,做文書整理和傳遞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