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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天酷熱,便催生出一門生意賣冰,常有富商開大冰窖,冬季里存上幾窖冰,到得來得夏天,使車拉了,往城里賣去。凡有余力之家,總要時不時買些兒來消暑。京師繁華之地,做這生意的只多不少,只要囊中有銀錢,無買不來之物。這筆買賣只好與那中等人家做,更窮的買不起,更富的,自家有冰窖,也是冬日屯冰,夏日拿出來使用。 霽南侯家乃是開國的勛貴,至今近百年,旁的不消說,這冰窖卻是有的,家中用冰自然也不消去買。霽南侯的母親太夫人華氏原也是勛貴之女,兩家聯(lián)姻,做這侯府女主人已數(shù)十年,所居之處自是少不了消暑之冰。 太夫人居處正房五間,三明兩暗。此時太夫人卻不在正堂屋里坐,只在次間一張jiāo椅上坐了,霽南侯朱雷與其弟大理寺卿于她下手對坐。室內(nèi)清涼,三人心下卻止不住有些兒燥意。虧得都是經(jīng)過幾十年風雨的人,倒還能把持得住。 太夫人一如天下所有老婦人,年越老,越好信個僧道,宮中信道,她偏好信個佛,手中一串數(shù)珠兒輕捻,珠子本是木質(zhì),如今已頗瑩潤,想是時時撥弄之故。太夫人手中不停,先問朱震:真?zhèn)€是沛哥?她年近八旬,一頭白發(fā),jīng神倒還好,不說耳聰目明,腦筋卻還沒到糊涂時。 朱震抬頭看他母親,叫太夫人耳朵上兩只大大的鑲寶金耳墜子晃得眼前一花,低頭沉聲道:我看著像。 朱雷急切道:是便是,如何說像與不像? 太夫人道:你也立朝站班,你倒說是與不是來。 太夫人積威有年,她一開口,朱雷也不敢接話了。朱震道:快二十年了朱雷不敢接母親的話,對弟弟便好開口訓斥了:現(xiàn)在說這個有甚用?是與不是,及早拿出個章程來的好,朝太夫人一拱手兒,娘,那洪御史我也看著過,乍見時嚇好大一跳,便覺是沛哥。然他又不認,又自稱是江州人。 朱震道:我尋了門路,與戶部尚書、吏部尚書那里都走動一二,承了他們?nèi)耍H往檢看了huáng冊。吏部那里,洪謙是江州我。戶部那里江州是有個洪謙,自贅婿轉(zhuǎn)做尋常民戶。落戶江州卻在十五年前,那時沛哥已走失二、三年了。洪謙落入江州,乃因流亡,原籍是北定府。北定府連遭大旱大水,流民四起,朝廷一手撫一手剿,又許南下趁食,洪謙隨著流民到了江州。huáng冊上倒好寫著人體貌,又無圖形可查,北定府真有個洪謙,也止寫年幾歲,面白無須一類 朱雷焦躁道:說這些個有甚用?是與不是,你這做親爹的與我們個準話兒罷,我們也好有個應對。如今這不上不下的,成個什么體統(tǒng)來?辯白又不好辯白,不理會又要遭人背后指點,說著火氣便上來了,你家里那個,真是個攪家jīng!你也是,當初該轄制了她才是。這便是罵的段氏了,渾然不覺段氏初嫁之時,他與妻子倒還說段氏柔順來。 太夫人也不捻那數(shù)珠兒了,開口嘆道:這須怪不得二哥,這事上頭,我有錯,你也有錯兒。這續(xù)弦兒是我與他定的,當時看她開朗慡快,又善理事,便以是良配。又做主將沛哥接過來養(yǎng),好教你兄弟與她好生處一陣兒,開枝散葉,有了孩子她也好收心。不想人心是會變的,沛哥早早養(yǎng)她跟前,許能好些兒。又不曾打小有qíng份,待她有了親生的兒子,自是要看沛哥不順。 朱雷曉得太夫人說的是實qíng,太夫人因心疼次子青年失偶,又想朱震房里沒個主母終不是個事,朱震一過了妻孝,便與他說了這個段氏做填房。更憐朱沛失母,且接到身邊教養(yǎng)。待段氏過門兒,又恐段氏年輕,不會照顧孩兒,又想段氏多多陪伴朱震,早日再添兒女。段氏也爭氣,入門一年,便有了身孕,這便是想照看朱沛,太夫人也不好叫她照看了。 我是揭密往事分割線 段氏也是好本事,生完兒子坐完月子,過不多時,又懷一胎,到了六、七月上,不慎跌了一跤流了個哥兒,有些傷了身子,不得不靜養(yǎng)著。 那頭朱沛便在祖母、伯母那處長大。太夫人疼他,伯母也是憐他年幼喪母,又因他已是隔房孩兒,且無生母,照小叔子朱震的意思,必是要他好生讀書,將來科考入仕的,好生待著他,也是自家孩子堂弟,好一處做個幫手,總歸一筆寫不出兩個朱字來,是以對他也好。 朱沛幼時頗聰慧,然隔輩親,伯母又疼愛,雖識字背書快,xing兒里實有些驕縱之意。到朱沛五歲上,老義安侯故去,喪禮畢,太夫人便做主將這兄弟兩個分家,免得到時候夾雜不清,兩兄弟傷了qíng份。又是搬家具、又是分銀錢,兩兄弟便是都謙讓,這家分得也還算太平。朱沛卻不得不因此在祖母跟前養(yǎng)到六歲,再回自家時,便全不似在祖母面前境遇了。 那段氏自幼也是千伶百俐,說話做事恁慡快,太夫人取中她,正因她這xingqíng。初嫁時,已知是做填房,因朱震是次子,她也曉得爵位無份,只管養(yǎng)一養(yǎng)頭前的兒子,自家再生幾個兒子,籠絡了丈夫,好過生活。到時候縱分家,她兒子多,也好多分些兒。那頭前的兒子,若是養(yǎng)好了,也不失是個助力。 太夫人又體恤她,叫她生與朱震生個兒子來,她也是舒了一口氣來,當時朱沛不過個歲余孩兒,她真怕養(yǎng)不好病了死了,便是她的罪過了。待婆婆將朱沛養(yǎng)過幾歲,孩子輕易也不會出事兒了,她自家也有兒子了,兩下便宜。她只須每日侍奉婆母時看朱沛兩眼,顯得沒忘這孩子便得。 不想一拖二拖,多拖了一、二年,朱沛好曉事了才回來。家中便反了營了。朱震憐這兒子襁褓中沒了親娘,不免看重些,將段氏所出的次子倒要往后放上一放,親教了朱沛。朱沛在太夫人處時,只須禮儀過得去,余者全依他。這繼母也只是平日看上一眼,說話也是和氣,不意離了祖母跟前,她便要管束自己。 更兼朱震因?qū)@長子期望不小,見他已六歲,在太夫人處識字又快,便親與他正式發(fā)蒙授課,管束甚嚴。次子因少朱沛兩歲有余,還未到正經(jīng)讀書年紀,且往一旁放,段氏看到心里難免有些兒發(fā)酸。她自入門兒,婆婆也講理,丈夫也守禮,也沒個得寵的婢妾敢與她臉子看,又掌這一房內(nèi)務,實養(yǎng)出當家人的風范來,也拿出母子的樣子管教這繼子,又要他敦愛手足,多在朱震面前提朱清。 彼時朱沛心里,父親嚴苛,繼母不冷不熱又好壓他頭上,更因閑聽了幾句后母不好的話兒,兩下印證,可不就是有了后娘有后爹?如何肯再聽段氏說話?言語間雖不頂撞,卻將段氏視作無物了。朱震卻容不得兒子不敬繼母的,不免板著臉兒與他說道理。朱沛心早叫養(yǎng)野了,越發(fā)執(zhí)拗起來。竟跑到太夫人那里,一住數(shù)日,太夫人眼里,段氏也算不得錯,朱震更不是錯,朱沛孩子心xing亦難說錯,三個不過是擰了勁罷了。便留朱沛住數(shù)日,更與他講些道理,待氣消了,更送他回去。 哪料朱沛伯父朱雷待侄兒也是看顧,受朱震之托,教侄子些騎she功夫,勛貴家起家,多半是因軍功,子孫里也有不忘本的,便習這個。朱沛正厭了朱震講這大道理,倒與伯父甚是投緣。待回到家中,攜了一堆兵器回來。自此心愈野,瞧讀書人便不順眼。 他與父親慪氣,朱震卻不好不管他,縱再忙,日日拎來授課訓誡,也沒少挨戒尺,少時那一些墨水,都是朱震打進他肚里的。段氏因朱震心在朱沛身處,自己兒子便不得常在朱震眼前,酸意更盛。行事上難免帶出些兒來,也不克扣衣食,然相處自然不如親子。家下人等自然也看得出來,兩處fèng隙越大,連同伺候的下人間,也時有口角。 朱沛一不開心,便往祖母處,尋伯父、堂兄等習武。朱震氣惱,太夫人卻說:從來軍功最高,他又不是去做個兵,做也好做官兒,并非必要科考的。如今北邊兒亂哩,且須些年月方能平定,他長大了,正好趕上收尾兒拿軍功。朱震卻不想叫兒子做個莽夫,縱做武官,也要識些書本禮儀,好做個儒將,否則武官不識字,立朝也只有叫擠兌的份兒。雖不禁他尋伯父,然督課愈嚴。 父子裂痕愈深。 到朱沛八歲上,段氏又懷一胎,朱清也始讀書,兄弟兩個實不親近。小孩子家口角打鬧是常有的,朱沛雖不屑打個小他許多的弟弟,奈不住朱清卻往他面前炫耀段氏對親兒子愛護之意,朱沛聽得心煩伸手便推開朱清,朱清跌了一跤,手掌蹭破了塊油皮。回來段氏見著了,也不說朱沛,徑往朱震面前道:我終不是他生母,輕了重了不好管教的,他兩個總都是官人兒子,還請官人一視同仁罷。 朱震不免又斥朱沛不恤兄弟,朱沛也懶待與他爭辯朱清挑釁在先。他這般冥頑不靈,朱震難得又罰他家廟里跪一個時辰。跪完朱沛便又尋太夫人去了,也不說因果,只說家里煩。太夫人又教導他休要擰著來,他也不理?;氐郊依飼r,段氏只管朝他冷笑,他也不與段氏行禮,段氏身邊使女攔著,叫他一腳踢在腿骨上跌倒了,他撥開段氏便要走,段氏便失足。 朱震回來,聽說他推了懷孕繼母,免不得又與他一頓好打。自此朱沛生xingbào戾的傳聞便漸次傳開了,偏他愛習武,時不時演練那么一回,出手又狠,竟是信的人多。那頭朱氏卻是待義安侯府與自家娘家一般,只有說朱沛好的,沒有說朱沛壞的,又,結(jié)親時也往義安侯府處認了gān親,認董氏為長。 總是朱沛舅家也叫他過來,說了許多要尊敬繼母的話兒,朱沛連舅家也一并覺著膩味。段氏轉(zhuǎn)臉便把朱沛rǔ母發(fā)落出府,因朱沛八歲了,也不須rǔ母了。朱震亦是此意,覺長子不好與婦人處得太久,好與他配小廝兒伺候了。rǔ母是朱沛生母陪嫁丫頭,聘了外頭做正頭夫妻,卻不放心小主人,故而求了太夫人恩典依舊伺候。不在朱沛房里伺候了,也時時看顧他。后因婆母去世,不得不與丈夫回鄉(xiāng)守喪,方斷了聯(lián)系。 朱震白日總要到衙里應卯,又要辦些公務,段氏便不禁朱沛出行,橫豎朱沛出門也不肯與她說的,她只作不知,縱有事,也是朱沛小孩子不懂事兒,不稟父母便出門兒。卻又做足樣子,朱沛份例一絲不少,由他出去揮霍,時不時倒添補他些兒。 總是弄得太夫人也要嘆這孫兒小時伶俐,越長越歪。朱沛十三、四歲上,便是京中有名紈绔,眾人皆知他爹白日不在家時,他后母管不住他,偏生又有朱清等好學的襯著,越發(fā)顯得他不堪。他生而伶俐,只要想學,學甚都快,學好快、學壞自然也快,不消半年,便五毒俱全。然因伶俐,從頭至尾,只在頭一回下賭場叫人坑過三百兩,回來段氏于人堵上門兒后痛快付了賭債。次后無論玩甚,他都不曾虧了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