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停足在小橋這頭，我們藏身的大樹不遠(yuǎn)處。她背向我們，靜靜地側(cè)耳傾聽蕭聲。她在蕭聲之中長長嘆氣。她緩緩矮身對著小樓跪倒，在身前燃起一堆火焰。她不住火中添加紙錢。又在熊熊火光中抑聲低低哭泣。直哭得紙灰成蝶，明月變昏方才離開。

    我與文浩在大樹yīn影之中對望。

    我們轉(zhuǎn)念間，又相視一笑。均不去談那神秘女子。

    你剛才想過對岸？文浩問我。他說：那邊豈是你該去之處？

    王爺，我笑道：我為何不能過去？

    文浩望著遠(yuǎn)處，有那么一刻沉思。然后他說：因?yàn)閷Π妒撬?，不是你的，不是你柳荷煙的。她沒有選擇，才過對岸。你有，所以不必。

    王爺！我詫笑道：您在說什么？

    文浩讓我一叫，回過神來。他向我微笑道：對岸兇險(xiǎn)難測，你不怕么？我嘆道：剛才也不知怎樣，聽見簫聲，竟qíng不自禁地想過去。

    文浩眼中含笑看我，說：你若喜歡，也不一定要去對岸咱己學(xué)了不是更好？何必定要去那危險(xiǎn)之處？他見我不語，又哄小孩似地說道：你也不必遺憾，今晚我彈的琴是把焦尾琴，名字叫燕語。明日派人拿來送你，若彈好了比這個(gè)好聽。

    我心念一動(dòng)，并不接他這話，而是故意悄悄問道：王爺，您說對面的簫聲，是小樓女鬼在chuī么？

    哪有什么女鬼？文浩說。他皺眉看我：小丫頭盡信人胡說。見我不語，他又笑道：若你見過她，定會有既生喻，何生亮之感嘆。你面前這片湖水，以前曾是開滿荷花的池塘。每年荷花綻放之時(shí)，她總會換上一身雪色輕紗，和著悠揚(yáng)的樂曲，在水上蓮間翩翩起舞似她那樣天仙化人的女子，又怎可能變成女鬼？

    這是什么樣的一個(gè)女子？我好奇心更甚。我陪笑道：適才是荷煙說錯(cuò)。只是我聽宮中人說小樓里女子死后，每逢中秋月圓之夜，會回來chuī奏自己生前喜愛的曲子，因此

    不錯(cuò)。他說。他長長嘆道：她確是于中秋之夜，自縊于桂子樹上。

    ??！我喃喃道：可是她，又因何而死？

    文浩突然有些不耐。他說：她死，是因她沒有選擇。小荷煙，你能否不要有這么qiáng烈的好奇心？

    是的，我本不是好事之人，可這次竟打聽太多。但事關(guān)文澤，事關(guān)他與她曾經(jīng)的恩愛我怎能不好奇，不妒嫉？

    文浩見我不語，口氣軟下來。好罷，好罷。他笑道：告訴你，她錯(cuò)愛他人。而那人，非她歸宿。

    我更驚，問道：她竟不愛皇上？

    呵，文浩也一怔，轉(zhuǎn)而展顏道：原來你以為

    文浩話未說完，突見兩黑從對面橋上沖將過來。月光皎潔，照亮他們蒙面、著黑衣。他突然拉起我的手。我要暫留你一人于此處，他低聲問道：小荷煙怕不怕？

    當(dāng)然害怕。但我不可讓他擔(dān)憂。我搖頭，文浩握我的手緊了緊。說話間，那兩個(gè)蒙面人早跑過石橋，向東一拐，眼見便要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文浩放開我，箭般竄出樹蔭，輕喝：站??！朝著兩人那方，追趕過去。

    那兩人身形只稍稍一滯，便不再遲疑，飛身狂奔。我?guī)撞礁^去。突然，腳下不知被什么東西一絆，我停下腳步，借著月光，看見一本厚厚的深色書靜靜地躺在地上。我心念一動(dòng)，慢慢拾起放入懷中。

    過了好一會，文浩回來。我看他模樣，笑道：那兩人竟沒有讓王爺拿?。克麚u頭道：我并不是想拿住他們。只想追上去看看清楚，他到底是不是說至此處，卻又不說完。提議送我回聽雨軒。

    我們在月光下并肩而行。走了一會兒，文浩突然在夜色里問我：荷煙，你適才看見的那兩個(gè)人，有無一個(gè)身型象當(dāng)日在浣月山莊中，傷了你的刺客？

    我回想片刻，不大肯定。于是說：那個(gè)矮些的，確有些象。只是天又暗，離得又遠(yuǎn)，也看不大真切。

    文浩聞言，輕輕點(diǎn)頭。

    他一面走一面輕嘆道：原來，你真心喜歡我皇兄。我乍聽之下，不禁詫異望他。他卻不望我，只嘆氣道：你也不要怪我。我自幼在這宮里長大，原以為宮中只能生存些口不對心之人。我聞言也笑：王爺，怎見得荷煙便是例外？

    文浩慢慢地吸入口氣，再慢慢吐出。片刻才幽幽嘆道：因?yàn)?，你剛才打聽小樓女主的那股醋勁，十里之外也可聞見酸味?/br>
    我臉一紅，低了頭半日不得言語。

    一只夜鳥大概被腳步聲驚嚇，冷不丁哇一聲自黑暗中飛出，從我們面前竄到空中。我正想心思，驟不及防讓它一嚇，不由自主地輕輕低呼，往文浩身邊側(cè)過身去。我感到他只有剎那遲疑，隨即擁我入懷。他一只手扶住我肩，另一只手輕輕拍著我的后背。

    別怕，他柔聲說：有我。

    文浩嘴唇guntang，貼于我冰涼的額頭。我一時(shí)錯(cuò)覺，以為這個(gè)讓我獨(dú)享的溫暖胸膛，不是文浩，而是文澤親切的懷抱。

    第十三章 拾書

    好久，大家回過神來。

    文浩慢慢將我放開。我滿面羞紅，低頭靜靜站于一側(cè)。月光將我倆身影拖得細(xì)長，靜靜并立于隆泰皇宮冰涼的地面。

    文浩輕聲問道：走罷？

    是。我說。我輕輕點(diǎn)點(diǎn)頭，依舊不敢看他。

    他突然笑道：光這樣走路也沒趣，不如我來說個(gè)笑話。

    接下來，他也不等我應(yīng)聲，自顧說道：從前有個(gè)賣酒的漢子。賣自家釀的酒，既香且醇，舉國聞名。大家都愛吃。不少人老遠(yuǎn)趕車過來買。那漢子因是小本生意，想自己的酒又不愁賣，便寫下一個(gè)店規(guī)，一定要先付錢，后拿酒。許多人不信，想賒著，偏一次沒賒成。又說附近有個(gè)山頭里住了一伙qiáng人，聽說他家酒好，便在首領(lǐng)的帶領(lǐng)下到了那漢子的酒店里。那伙qiáng人想，我們也用給酒錢？只要亮明身份，什么不用是搶的？于是便說，我們都是qiáng人，快送上你的美酒給爺們嘗嘗。那漢子卻不怕，只說：先給錢，再吃酒。qiáng人的頭目怒了，拍了桌子大叫，qiáng人吃酒也是要給錢的？！那漢子臉都變了，卻仍不改口，只說店規(guī)便是店規(guī)，任你是qiáng人也不能改。這事被他那里的皇上知道后，覺得挺有意思。于是想，朕去了是不是能例外呢？于是換了身便裝，去那漢子店中。皇上亮出信物，悄悄地對那漢子說，朕乃當(dāng)今天子。今日微服出巡，身邊沒帶銀子，改日派人送了與你。你快好酒好菜的擺上來。那漢子也見過些世面，認(rèn)得皇上的信物，忙跪在地上連連叩頭，口里說道，陛下光臨小店，小人深感榮幸。只是小店是小本經(jīng)營，比不得皇上您是個(gè)大掌柜。請您先付了銀兩，小人馬上擺上酒菜。

    我聽至此處，qiáng笑道：可知是王爺杜撰。天下哪有這等事qíng？文浩笑道：我還沒說完呢。天下怪人多了，怎知就沒有這樣的事？

    再說那漢子隔壁住著兩個(gè)地痞。他接著說道：這兩人沒多少錢，成日卻聞見酒店里飄出酒香，十分難受。于是兩個(gè)人約了，費(fèi)力挖一條地道通向那漢子的酒窖。這兩個(gè)人人雖粗，心卻細(xì)，偷酒之前便想著，偷的這家就在隔壁，每日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要是被發(fā)現(xiàn)是我們可不好。便拿油彩畫花了臉兒，才從地道鉆過去。結(jié)果不想那店里的漢子晚上就睡在酒窖里，他們一去就被發(fā)現(xiàn)了。那兩人便假著嗓子說。咱們是牛頭跟馬面。閻王爺叫我們來拿點(diǎn)你的酒去吃，你若給了，以后就不用下那油鍋地獄。那漢子嚇得三魂丟了兩魄，卻仍說，酒自是要給的，閻王老爺若沒有陽間銀兩，只請先給點(diǎn)冥府的紙錢小人我罷。

    聽文浩繪聲繪色的這么一說，我心qíng更為平復(fù)。于是向他笑道：這人倒是誰都不怕。

    也有怕的，文浩笑道：我這就要說了。

    文浩接著說：大家一看這漢子軟硬不吃，也就罷了。再吃他酒時(shí)，也不再提賒賬之事?？墒峭蝗挥幸惶?，大伙卻發(fā)現(xiàn)，有一個(gè)女子，在他店里白拿了一個(gè)月的酒，從沒給過錢。于是都去問他，那漢子卻說，我怕那女子，所以不敢要她銀兩。大家一聽更奇了怪了，又問，那女子?jì)傻蔚蔚模忠环▲B依人的模樣，你竟怕了她？那漢子臉紅得什么似的，低了頭說，我正是怕她小鳥依人的模樣。大家一聽哄堂大笑，都說道：原以為你是個(gè)大膽的。qiáng人你不怕，皇上你不怕，鬼怪你也不怕，卻怕了一只小鳥兒！

    我禁不住撲哧一聲跺腳笑道：原來王爺是在拿人開心！現(xiàn)編了故事來取笑別人。文浩大笑道：可不對了景么？荷煙姑娘能擋刺客毒劍，可不是不怕qiáng人？又拿皇兄當(dāng)刺客捉，可不是不怕皇上？剛才還要聞簫聲而識鬼魂，可不是不怕鬼怪？偏怕一只夜鳥！

    我聽得面紅過耳，又是害羞又偷笑。本來亂成一團(tuán)的心，聽文浩一路說樂，也慢慢完全平靜下來。

    文浩又道：我這幾年在外面游歷，也見識了不少奇人異士。很想將他們的故事編寫下來，送與說書先生。保準(zhǔn)比現(xiàn)世流傳的書還要好聽。荷煙姑娘三不怕之事，本王明日現(xiàn)編成書。一準(zhǔn)能寫出本深宮傳奇。

    我與他相顧一笑，正要說話，突然看見前面轉(zhuǎn)角處聽雨軒的紅色燈光。隱隱約約，門前菱與楊長安兩個(gè)提著燈籠正張望。及至過去，果然他兩人，一臉焦急。我自知此次任xing，心下好一陣內(nèi)疚。及至近了，楊二人見我居然與文浩一同回來，焦急轉(zhuǎn)為詫異。卻又不敢多問，齊齊對著文浩跪下去見禮。

    罷了。文浩笑道：有其他主子時(shí)，你們按宮里規(guī)矩也罷。下次本王再來此地，若沒其他主子在，你們便不必行此大禮。

    菱不起來。她雙目含淚道：王爺，菱多謝浩王爺救命之恩。王爺體恤下人，對菱一家有再生之德。奴婢今生若報(bào)不了王爺大恩大德，來世做牛做馬，銜糙結(jié)環(huán)一定報(bào)答。

    說完，她對文浩叩下頭去。

    糟糕。我竟忘記此事！我也忙隨著菱對文浩跪下，朗聲道：荷煙多謝王爺救菱一命。

    文浩忙扶著我起來。他又急又氣，笑道：起來！都起來！存心氣我么？荷煙，你若真想謝我那么請聽我話，今后不得再去那處。

    是。我說。我一本正經(jīng)對文浩欠身施禮：荷煙謹(jǐn)遵浩王爺嚴(yán)命。

    文浩目中眼波驟然深沉。他展顏一笑，轉(zhuǎn)身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目送文浩離去，我笑問菱：jiejie，你一向?qū)⑸乐弥韧?，怎么對著浩王爺時(shí)，表qíng那樣感動(dòng)？還說什么王爺救你全家？王爺真救了jiejie全家么？菱一怔，略顯慌亂道：啊？沒有

    我見四下無人，悄悄笑道：jiejie，外面?zhèn)髡f寧做浩王妾，不當(dāng)后宮妃莫不是jiejie也喜歡上了浩王爺？菱臉羞得飛紅，跺腳道：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