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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天子謀/蘇記棺材鋪在線閱讀 - 第5頁

第5頁

    木頭點(diǎn)頭,好,聽你的。

    端午才過,天氣卻燥熱起來。后面小院覆在墻外huáng桷的綠蔭下,隱隱透來初夏的濃烈。樹gān枝葉上有些鳴蟬唱歌,幼蟲巢絲。蘇離離收拾打掃,上下照顧,依舊把日子過得沒心沒肺。

    雕花的張師傅胡子花白,一雙手枯瘦,卻能勾出最為細(xì)致柔約的流邊花紋來。做工做到興頭上,蘇離離倒上一杯小酒給他,喝一口,逸興遄飛,一把雕刀耍得溜溜轉(zhuǎn)。兩眼jīng光閃閃地掃一眼木頭,一定要收他做徒弟,學(xué)雕工。

    木頭搖頭道:我不用這么小的刀。

    張師傅拈須一笑,用筆原需細(xì),用刀原須粗。練字時(shí)由大及小,是教你不失通體的氣韻;練刀時(shí)由小及大,是教你不失其中的細(xì)致。

    木頭立刻服氣,便也學(xué)著細(xì)細(xì)地雕花,磨礪心xing。兩人教學(xué)相長(zhǎng),說到投契處,竟是目不旁顧,你一言我一語,或爭(zhēng)執(zhí),或啟發(fā)。

    沒有兩天,張師傅便覺得這個(gè)徒弟收得十分稱心,大贊木頭少年英雄,見識(shí)過人。木頭也就施施然地受了,回他一句老驥伏櫪,志存千里。把個(gè)蘇離離聽得直皺眉,哭笑不得,私下跟程叔道:果然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chuī捧不滿意。木頭跟張師傅分開來都是悶葫蘆,湊在一起宜乎為伍。程叔大笑。

    這天下午,蘇離離花了兩個(gè)時(shí)辰,將一口柏木棺上了第三道漆,晾在院子里。只覺腰腿酸軟,汗盈里衫。也不想吃飯,索xing燒了水提到東廂浴房,熱熱地洗了個(gè)澡,全身舒暢。她擦著身上的水,些微碎發(fā)沾濕了,粘在身上。

    蘇離離放下頭發(fā),用手理了,重又挽上去,一根簪子一壓一挑,還未挽好,木門吱呀一響,就見木頭站在門口,倚著兩只拐杖,張了張嘴,似要說話,卻又像被雷劈了,盯在她身上。少女的身體瑩白如玉,不帶qíng色的眩彩,卻是工藝一般絕美的清新。

    蘇離離還舉著手挽頭發(fā),如今大眼瞪小眼,愣了片刻,方才啊地一聲驚叫,抓過一張大浴巾,飛快地裹在身上,怒道:你怎么進(jìn)來了!

    木頭突然就結(jié)巴了:我我怎怎么不能進(jìn)來?

    蘇離離大怒道:老娘是女的??!

    木頭原本蒼白的臉色紅了紅,勉qiáng壓住,拗著脖子道:女的,又怎樣

    蘇離離怒得無話可說,不知哪里來的神力,一抬腳將他踢進(jìn)了門外敞放著的一具薄皮匣子。那雪白修長(zhǎng)的腿整個(gè)露了一露,風(fēng)光無限又驚鴻一瞥。

    木頭跌進(jìn)那薄皮匣子里,半天沒爬起來。

    第二天一早,蘇離離打開房門時(shí),木頭坐在一塊棺材板前,專心致志地刨平。雪白的木刨花蓬松地從他手中開出來,掉落地上。蘇離離瞇起眼睛,憤恨地看他,木頭目不斜視。僵了片刻,蘇離離冷笑道:一大清早起來,怎么院子里一個(gè)人都沒有。

    木頭手上不抖,沉聲道:我是人。

    蘇離離斜睨他一眼,原來你是人啊,我還以為這里一院子都是木頭呢。說罷,頭也不回地往廚房去了。木頭看她去遠(yuǎn),方才抬起頭來,目光卻朝著廚房的方向追尋。半天,咬牙搖頭,自覺糟糕。

    又過了盞茶時(shí)分,蘇離離在后面喊了一聲吃飯,木頭放下活計(jì),拄了拐杖到廚房外面飯桌上。蘇離離盛出稀飯,烙了一碟焦huáng軟糯的餅子,卷了咸菜豆gān,蘸了醬吃。程叔喝了一碗粥,吃了兩張餅,卻見蘇離離不似往日說笑,木頭端著碗只一粒粒地扒飯,失笑道:你們這是怎么了?怎么惱了?

    蘇離離不說話,木頭看她一眼,也不說話。程叔放下碗笑道:真是小孩子。徑自出去忙活去了。蘇離離瞥了木頭一眼,覺得自己比他大,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見識(shí),便挑了菜,裹了一張餅子,遞過去道:你成仙了么?什么都不吃!

    木頭接過餅子來,喝了一口粥,咽下去,方抬起眼睛看著她:你為何要扮成男的?

    蘇離離沒好氣道:難道一個(gè)姑娘家,拋頭露面賣棺材!

    為什么賣棺材?

    不賣棺材,難道我繡花么?!

    木頭搖頭道:我不是這個(gè)意思。

    蘇離離見他態(tài)度端正,容色嚴(yán)肅,也不與他置氣了,看著碗沿的青花勾瓷,幽幽道:我爹死的那年,我什么也沒有,和程叔一起動(dòng)手給他做了一具棺材。那是我做的第一具棺材,到如今做過多少棺材,我自己也記不清了幸好還有程叔幫我。

    她抬頭,見木頭神qíng關(guān)切,忽然一笑道:其實(shí)做棺材也好。我爹說過,生老病死人不可免,因而賣菜、賣米、賣藥、賣棺材的人什么時(shí)候都餓不著。賣棺材更好,哪天大限一到,自己就發(fā)送了,有始有終。

    木頭輕嘆道:你爹是個(gè)明白人。

    蘇離離搖頭:世道不明,便容不得他。還是世人皆醉我亦醉的好。

    木頭黯然道:也不盡然,和光同塵難免不被掩埋在塵埃之下。臨到終了,卻后悔莫及。

    兩人各懷心事,一時(shí)靜默。

    其時(shí),蘇離離與木頭年紀(jì)尚小,雖經(jīng)離喪,也勘不透世事的鋒刃。多年后,木頭飛鳥投林,池魚入淵,萬緣放下時(shí),卻放不下這小小棺材鋪里的一念。

    蘇離離拈著筷子,默然片刻,覺得兩人的話都說得太深刻,深刻得做作,自己先笑了,放下筷子道:你快吃,吃完幫程叔刨板子去。我過兩天空了,教你做棺材吧。說著,收了自己和程叔的碗進(jìn)去。

    木頭喝了口粥,喃喃自語道:我就說嘛,你哪有半分男人的樣子,果然是女的。

    無奈蘇離離耳朵尖,踱回來,隔了桌子看著木頭。木頭一抬頭,見了她臉色,氣勢(shì)陡轉(zhuǎn),身子往后一退。蘇離離眼含殺機(jī),一字字道:你是故意的?

    不是。木頭猝然放下碗筷,抬高聲音道:當(dāng)然不是!

    下一刻,蘇離離已轉(zhuǎn)過桌子,殺向木頭。

    木頭見她抬手,幾乎是下意識(shí)地一伸指,點(diǎn)上她右腕太淵xué,蘇離離手一麻,自己也沒反應(yīng)過來,氣勢(shì)卻不減,左手已拍到木頭背上。木頭縮了手,腿腳不及她靈便,yù躲無路,yù還手又怕拿捏不好輕重。屋子里瞬間天翻地覆。

    程叔探頭看時(shí),就見木頭被蘇離離按在桌子上,咬牙,埋頭,握拳,一動(dòng)不動(dòng)。蘇離離抄著一塊油抹布,啪啪啪啪抽打得十分歡快。

    程叔連忙叫道:離離別胡鬧。

    蘇離離不聽,放下抹布,惡狠狠道:叫jiejie!

    木頭理虧,悶聲悶氣道:jiejie。

    程叔笑得直搖頭,轉(zhuǎn)身捶了捶腰,見早晨的陽光灑了一院子,明媚耀眼,心qíng也明快起來。咳嗽一聲,彎下腰去接著鋸那塊柏木板子。

    夏始余,時(shí)序相jiāo,最容易生出疾癥。木頭猶如旭日朝陽,一天天恢復(fù)起來;程叔卻如暮靄沉沉,一天天衰竭下去。天氣一熱,反增了咳喘。每到深夜,蘇離離聽他咳嗽不住,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請(qǐng)大夫抓藥,程叔不待見。蘇離離自己一頭扎進(jìn)書房里,翻了一天的書,回頭買了些平喘涼藥,溫補(bǔ)食膳做給他吃。

    木頭雖不言語,卻把程叔的活接手大半,每天在院子里從早做到晚。蘇離離便教他用丁蘭尺打尺寸,吉位恒吉,兇位恒兇。(丁蘭尺:一種風(fēng)水用尺。)

    木頭問:要是尺寸兇了,還能妨害著死人?

    蘇離離高深地?fù)u頭,妨不著死人。棺材的尺寸兇了,約莫能睡出個(gè)僵尸來。

    木頭不溫不火道:你不去挖開,想必那僵尸也行不了兇。

    蘇離離翻起一雙白眼,卻言語不得。

    木頭見她無話,興致忽起,隨手撿一塊長(zhǎng)條角料,豎施一個(gè)起手式,斜斜便刺向她印堂。蘇離離只覺眉心風(fēng)動(dòng),未及反應(yīng),眼睛一花,木頭已刷刷刷刷一招盡攏她全身十二處大xué。每一點(diǎn)都是要害,而每一點(diǎn)都只差毫厘,便即住手。

    須臾收勢(shì),蘇離離傻子一樣呆站著。木頭神qíng頗為自得,卻繃著臉,矜持地一點(diǎn)頭,手一揚(yáng),木條子飛回角料堆里。

    蘇離離幡然醒轉(zhuǎn),大怒:有這本事在我面前顯擺,當(dāng)初怎地被人砍得七零八落,讓我七拼八湊才湊齊了一個(gè)人?!

    木頭聲線沉靜冷冽,你何不問問傷我的人怎樣了。

    怎樣了?

    死了。他輕輕地說完,掉頭鋸板,見蘇離離張口結(jié)舌,又yīn惻惻地補(bǔ)了一句:誰傷我一刀一劍,我必要他的命。

    蘇離離躊躇半晌,見他專心致志,還是忍不住打斷道:那個(gè)我好象也打過你

    木頭深沉地看她一眼,看得蘇離離心肝一跳,其實(shí)是開玩笑

    木頭不言語。

    我只是一時(shí)那個(gè)激憤

    蘇離離好話說盡,末了,木頭方抬頭,半是鄙夷半是大度道:我不跟女人一般見識(shí)。眼睛里卻是藏不住的笑意。

    蘇離離望著他眼睛,點(diǎn)頭道:既然如此,我不打白不打。抓起一把刨花兒當(dāng)頭扔了過去。木頭的手袖像帶著風(fēng),一揮,刨花兒反過來灑了蘇離離一身。

    蘇離離再扔,木頭再揮。

    半天,蘇離離大叫:不來了,不來了。你看灑了這一地。

    再半天,蘇離離叫道:木頭,你再鬧,我惱了!

    木頭收了手,蘇離離不顧自己掛著一身的刨花兒,抓起滿手木屑子直摔到他臉上。

    頓時(shí),院子里如同六月飛雪,炸起一地楊花,紛紛碎碎,嘻嘻哈哈。

    木頭自拆了夾板,每日拄著拐杖練走路。過了月余,竟放下了拐杖,又過月余竟能將路走得四平八穩(wěn)。蘇離離一面罵:還不會(huì)爬呢,就學(xué)著跑。yù速則不達(dá),也不怕再折了傷骨,做一輩子瘸子。一面買來豬蹄子,燉上huáng豆,燒得鮮糯不爛,bī著他喝湯吃ròu啃骨頭。

    入伏以來,天熱得厲害。鋪?zhàn)永锏幕疃挤旁谠缟希坏轿鐣r(shí)便收了工。蘇離離將木料用白布遮了,夜里涼了散噴些水,說是怕曬拱曬裂了。木頭見她噴水,質(zhì)疑道:不會(huì)長(zhǎng)出蘑菇來吧。被蘇離離一個(gè)白眼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