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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協(xié)又退開一步,沉聲道:“你說的這些,朕心里都清楚。所以你放心,你去之后,你的妻兒,朕會妥善對待?!?/br> 呂布一愣,不敢置信得望著上首的皇帝。眼前這位已經(jīng)長開了的年輕皇帝,漸漸與他記憶中的小皇帝重疊又分開,他們是一個人,卻又不像是一個人。從前那個跟在他身邊學(xué)騎射的小皇帝,總是有幾分笑意,練習(xí)時堅毅,私下里與他有師徒情分,就算當(dāng)初他激怒之下殺了王允,小皇帝還是心軟放他出了長安城??墒茄矍斑@個年輕的帝王,眉目冷峻,他背著手側(cè)過身去,已全然是皇帝的做派了,這一次的皇帝對他沒有心軟,直言要取他性命。 究竟是哪里出了錯?呂布到死怕是都想不明白。明明兩年前皇帝還準(zhǔn)了他做徐州刺史的請求,看起來還是念著舊情的。就因為分田改制嗎?可是大家不都是這樣嗎?要豪強大族將家中良田萬頃送出來,誰能心甘情愿?不都是私下做些手段,或是隱匿田地數(shù)目,或是交給親信持有嗎?他也就是運氣壞,在徐州接到了一個認(rèn)死理的助農(nóng)曹尚書,把這事兒捅了出來鬧大了。 呂布含淚氣憤道:“陛下難道是要殺我給天下人看?” 劉協(xié)既然已經(jīng)決定不保呂布,看一個將死之人總是有更多包容的。他自己心情也有些復(fù)雜,因此沒有訓(xùn)斥,而是痛心道:“你自己心里也應(yīng)該清楚。分田改制,是天下大事。新政推行之后,全天下都看著,想要看朕的決心到底夠不夠堅定。如今你跳了出來,朕若是不辦你,這新政還怎么推行?今日是你,明日再出來哪個舊臣,朕這新政還怎么推行?你這是當(dāng)著天下人打了朕的臉。朕雖然念著與你的師父情分,也念著你過去為大漢立下的功勛,可是這一遭再不能保你。這就是朕的決心!天下人不是要看嗎?就給他們看著好了?!?/br> 呂布聽得皇帝把話說這樣明白,便知道已無轉(zhuǎn)圜余地,收了淚呆呆道:“沒想到我一世驍勇,最后竟是這樣下場。” 劉協(xié)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左右上前推了呂布下去。隨后經(jīng)審訊定罪,石黃很快就給了結(jié)果,溫侯呂布,秋后問斬。 消息一出,天下原本還在觀望的地方豪強,是真的嚇破了膽。溫侯呂布與皇帝那是什么樣的交情?十三年前這可是呂布手把手教導(dǎo)皇帝騎射的。后來呂布?xì)⑺就酵踉剩映鲩L安后,能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做了徐州刺史,明眼人誰能不清楚,這都是皇帝的手筆??墒蔷褪沁@樣得皇帝包容信重的溫侯呂布,一旦觸了新政,也是殺無赦。原本心存僥幸的豪強,自己掂量掂量,哪里能及得上溫侯呂布的分量?到底還是保命要緊。于是呂布秋后問斬的消息一出,原本各地還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立時便都消失不見了。 而蘇危領(lǐng)大軍至于徐州,凡是參與呂布一案的當(dāng)?shù)睾雷澹瑹o一幸免。 血淋淋的例子就在眼前,各州豪強大族都繃緊了皮,再不敢阻攔違背助農(nóng)曹行事。 涼風(fēng)至,白露降,寒蟬鳴,到了行刑的時節(jié),午時三刻,陽氣最盛的時候,呂布被推上城門,劊子手快刀一閃,就叫他人頭落地。觀者嘖嘖感嘆,“據(jù)說這午時三刻的時候,人的影子最短。這個時候死了的人,連鬼都做不得?!?/br> 未央殿中,劉協(xié)得了消息,握著手中書卷沉默良久。他雖然有心要將軍見太平,但終究事與愿違,反倒是用將軍血迎來了太平人間。 “將他葬在并州五原郡九原縣。”劉協(xié)輕聲道:“從前他同朕說起過他的家鄉(xiāng),那是個好地方?!?/br> 呂布一死,天下分田改制更沒了障礙,是年冬已推行了八九分。最后剩的那一分,就不是大刀闊斧能完成的了。 朝廷說要車駕東歸的消息傳了一年之后,總算是來了準(zhǔn)信,皇帝下令,于建安八年春,起駕回洛陽。 陽安大長公主劉華幽囚宮中已有五六年,她居住在長樂宮東南角的一處小小院落里,院門終年緊閉,只有宮人送飯送水時會打開細(xì)細(xì)一扇。陽安大長公主在這寂靜的小院中,衣食無缺,可是也已經(jīng)五六年未曾與外面的人說話。宮人不敢怠慢她,可是也不敢同她說話。她就每日誦讀佛經(jīng),看階前的青苔漸生,聽著院落外偶爾飄來的一陣人語聲。從前這院落內(nèi)外都是很安靜的,從兩三年前,偶爾傳來過幾句孩童的稚語。起初陽安大長公主以為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第二次聽到的時候,她終于確認(rèn)皇宮中有了小孩子,大約是皇帝已經(jīng)成婚有子了,只不知道是哪家的淑女做了皇后。她這念頭一起,便忍不住心中煩亂,忙捏了佛珠,又垂眉默誦佛經(jīng),止住從前那些凡俗心事。 她數(shù)著一年一年的光陰,待到了建安八年,事情有些奇怪了。她這寂靜的院落外,連著好幾日吵吵嚷嚷,雖然隔得遠(yuǎn)了,而她上了年紀(jì)聽力也不似從前了,聽不清楚究竟說的什么,但這些人一陣陣來,一陣陣去,又一陣陣說話,她卻站在院落墻根處都聽得到——這是怎么了?陽安大長公主心里一緊,難道是從前董卓舊事又起,外面的賊兵打了進(jìn)來?那伏德他們兄弟幾個如今怎么樣了?他們身在何處?她心中焦急,只是出不去這緊鎖的院落,趁著宮人送飯的時候問過幾句,得到的回應(yīng)如從前一樣,唯有沉默。 階前青苔又生,建安八年的春來了。 這日陽安大長公主正坐在階前,垂頭梳理著肩頭花白的頭發(fā),忽然聽到院落外又人語喧鬧起來——這是這陣子常有的事情,她仍是用起了皺紋的手指梳理著花白的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