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xié)仔細(xì)聽了楊彪的擔(dān)憂，一笑，自己解答了方才的問題，道：“文先你說的，既對也不對。要朕說來，正因為你沒看透其中關(guān)竅，所以才會如此消極悲觀。朕告訴你，王莽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的改革，乃是自上而下的，但這樣違背地方豪強(qiáng)大族利益的改革，又有誰敢去執(zhí)行呢？空有好的政策，卻沒有執(zhí)行的人員與手段，不就像是在空中建造樓閣一樣嗎？最后失敗也就不奇怪了。而吳地之所以成功，固然有你說的這些天時地利的原因，可是最關(guān)鍵的還是在于人和。吳地的改革，既是朕調(diào)兵自上而下強(qiáng)壓推行，又是朕命人在吳地宣講、百姓渴望有自己的田地耕種——他們既是受益人，又是執(zhí)行人，這樣的改革是一定會成功的。朕希望在接下來的十二州中，調(diào)兵自上而下的改革少一些，宣講自下而上的改革多一些。朕相信，多則五年，少則三年，紛亂過后，一定會讓文先你看到一個更加蓬勃昂然的人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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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6章

    楊彪不得不承認(rèn), 眼前這位年輕的皇帝的確極有蠱惑人心的本事，饒是見多識廣、年近花甲的他，也為皇帝所展望的美好前景而心神蕩漾, 甚至恨不能立時起身跟著皇帝干出一番大事業(yè)來。

    這一番懇談下來, 楊彪終于明白，為什么他的兒子楊修當(dāng)初鐵了心要接遴選良才的差事, 為什么曹昂、淳于陽、蘇危等青年俊杰跟隨在皇帝身邊忠心耿耿。

    皇帝有一種讓人忍不住想要追隨的魅力。

    如果他楊彪年輕三十歲，也會是追隨皇帝左右的其中一位。

    楊彪定定神, 尋不出皇帝理論中的漏洞, 但確知此事難行，垂眸思索, 一時不知該從何處勸起, 若是直言時弊, 非但恐怕惹皇帝不悅, 而且在皇帝剛剛赦免楊修大罪之后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因此沉吟片刻, 道：“陛下可知道, 哀帝時候, 民間有七亡七死？”

    漢哀帝在歷史上最大的貢獻(xiàn)，大約就是留下了“斷袖之癖”這個成語。

    劉協(xié)因為在秦朝做過五十多年的皇帝，對于漢朝以前的歷史故事是了如指掌的, 但來此十年, 忙于政務(wù)，雖然也為了能做到手不釋卷而努力，到底比不得在漢朝為官四十載的楊彪，因此道：“文先請講?！?/br>
    楊彪便道：“哀帝繼位之初，就用左將軍師丹輔佐朝政, 發(fā)布了限田限奴的新政。新政規(guī)定了諸侯王、列侯、公主、吏民等占田不得超過三十頃；而諸侯王的奴婢不得超過二百人，列侯、公主的奴婢不得超過一百人，吏民的奴婢不得超過三十人；經(jīng)商的人就不得占有土地，更不許做官。若有違背新政的，家中田地奴婢一律沒收入官?！?/br>
    楊彪選的這個例子，正與皇帝在吳地所行的事情相類。

    楊彪繼續(xù)道：“哀帝本意是好的，然而這政令難以推行，最終淪為一紙空文，反倒是當(dāng)時的百姓有七亡七死之苦。水旱為災(zāi)，一亡也；更賦租稅，二亡也；貪吏受取，三亡也；豪強(qiáng)蠶食，四亡也；徭役失農(nóng)，五亡也；部落鼓鳴，六亡也；盜賊劫略，七亡也。”

    劉協(xié)全然明白楊彪的用意，一面聽他說著，一面聯(lián)系當(dāng)下，每一條都可以對應(yīng)上。

    “這七亡尚可支撐，可又有七死：‘酷吏毆殺，一死也；治獄深刻，二死也；冤陷亡辜，三死也；盜賊橫發(fā)，四死也；怨讎相殘，五死也；歲惡饑餓，六死也；時氣疾疫，七死也’。”楊彪語氣沉痛，道：“這都是當(dāng)時名臣鮑宣上奏所言，臣無一字增減，之所以能熟讀如此，乃是因為看的時候觸目驚心，好似在看當(dāng)今天下一般。”

    劉協(xié)望向楊彪，見那張老態(tài)已顯的面上、每一道褶皺仿佛都寫著“憂國憂民”四個大字。

    楊彪最后道：“老臣應(yīng)允陛下，不管陛下要推行何等新政，老臣愿為馬前卒?？墒抢铣歼@些年來在旁邊看著，始終有一事不解?！?/br>
    “何事？”

    “陛下富于春秋，為何行事如此……”楊彪斟酌了一下，吐出兩個字來：“急切?！?/br>
    皇帝還年輕，為什么推行新政如此迅猛，好似怕晚一步就來不及了一樣。

    劉協(xié)沒有回答楊彪的問題，反倒是笑道：“朕若是沒有熟讀前史，險些就給文先說服了。哀帝新政，不都是當(dāng)時太皇太后王政君的手筆嗎？哀帝自己也不能依新政行事，賞賜幸臣董賢良田萬頃，奴婢賓客無數(shù)。這樣的皇帝，不管行什么樣的新政，都注定難成的?！?/br>
    楊彪無話可說。

    劉協(xié)起身，走到殿門處，望著深秋澄澈的藍(lán)色天空，出神了一瞬，回身道：“文先以為朕是什么樣的人？這樣苦口婆心來勸朕。朕不是那等分不清輕重緩急的人，也不是那等心急火燎的人。朕如今不過是要你們這些近臣明白，分田改制，朕是勢在必行的，這是給你們交個底，好叫你們來日不要走錯了路。否則朕也救不得你們，豈不叫人傷心？你們心里明白了，到時候遇見朝中分歧，便知道該如何行事。分田改制是極為重大的事情，朕不會輕易行事。這事兒急不得，它有必須要走的過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