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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協(xié)在與曹昂的對視之中,明白過來。在曹昂看來,天子即是正義,哪怕周瑜孫權(quán)等人想要吳地自治,但只要天子登高一呼,那么吳地百姓便會集附,根本談不到什么流血犧牲。這也正是真實歷史上,曹cao能夠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原因。也是如今,周瑜等人要求的只是自治,而不是割裂的原因。就算朝廷的力量已經(jīng)達不到帝國的邊緣地帶,但各勢力還是需要名義上的正統(tǒng)性。 “朕……”劉協(xié)喉頭動了動,待要解釋,又無從解釋,先道:“那日朕與袁空一見,倒是釋然了許多。濟水舟中之事,不必再提?!?/br> 曹昂愕然,而又深深松了一口氣。不管那方士究竟有什么神通,能讓皇帝改了那不得了的主意,都是好的。 “朕不是輕‘天子’這個名號?!眲f(xié)沉郁道:“而是這個名號,本來也沒有人們想象中那么重。”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舟能有多重呢?反倒越是自“輕”越能久行的。 曹昂大多時候時候能夠與皇帝心意相通,但偶爾也會感到,自己追不上皇帝的思想境界。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這種察覺的時候,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曹昂都是默默趕追,直到自己能夠理解皇帝的意思。唯有這一次,曹昂問出了口。 但思想境界之間的差別,不是簡單的語言溝通能彌補的,這是多少年的閱歷差別、立場差別、所知所想的差別造就的。 曹昂沒有再問,至少皇帝改變了那夜在濟水舟中的想法,已經(jīng)讓他感到松了口氣。他低聲道:“既然陛下欲在吳地久留,臣命底下人做好護衛(wèi)之事。” “好。”劉協(xié)又道:“你去安排,朕要見一見江東長公主。” 張昭府中,府主人正與周瑜對弈,但兩人都無心棋局,偶爾抬眸看一眼屋檐上落下的雨水。 “公瑾這一局,稍顯急躁了些?!睆堈延^察著周瑜的神色,輕聲試探道:“似乎是帶了些火氣?” 周瑜悠然道:“子山(張昭字)兄再看。” 張昭又凝神看棋局,慢慢道:“究竟是我棋力弱了,還是公瑾進益了?” 周瑜道:“子山兄半路上截我來此,就是為了與我一較棋技嗎?”他又問道:“我已聽說山匪劫鹽之事,子山兄打算怎么處理?可需我派兵?” 張昭道:“尋常事,不必大動干戈。況且御駕在此,不宜橫生枝節(jié)。” 恰在此時,外面來人,傳報道:“大人,陛下身邊來人,說是要大人從容行事,該剿匪就剿匪,不必顧忌圣駕在此?!?/br> 張昭與周瑜都是一愣,沒料到皇帝派人傳話,竟能與他們談?wù)摰膬?nèi)容剛好接上。 “來人還說,因為御駕要在此停留多日。” 張昭起身,問道:“來人何在?” 仆從道:“已經(jīng)走了。不曾入府,就在府門外傳話的。那人還認(rèn)出了周大人的車駕,說周大人真是忙人?!?/br> “你說的那人怎生相貌?”周瑜問道。 仆從回憶著道:“來人高壯,膚色黝黑,配長劍長刀,瞧著像個將軍。” 周瑜道:“想來該是淳于將軍了。” 張昭又問道:“那淳于將軍還說了什么?” 那仆從搖頭,道:“再沒說什么了。奴請他進府見大人,那將軍卻說怕見了……見了周大人壓不住火氣,就上馬走了。” “你下去吧?!睆堈炎叩介T前,示意外面的仆從也都退下,這才回身對周瑜道:“公瑾,你是如何對陛下說的?陛下這是惱了?” 周瑜道:“我怎么對子山兄說的,今日便是怎么對陛下說的。” 張昭有些不安,在門口來回走動,時不時抬頭看雨,澆一澆心頭躁意。 周瑜又道:“這等事情,陛下乍然聽聞自然不會太開心。坦白說,陛下沒有當(dāng)場砸琴,我都算他好氣度了。”他說到這里,忍不住一嘆,“倒是可惜了那把古琴?!苯袢照劦氖虑椴粚?,否則說不得可以請陛下賜予他。 “你也真是愛琴成癡了?!睆堈岩娝@當(dāng)口還有心思為琴可惜,不禁哭笑不得,又道:“那陛下當(dāng)時怎么說?”他也無心對弈了。 周瑜回想起在湖心亭中,聽他說完來意之后皇帝的神色,低聲道:“我看不出?!?/br> “你看不出?”張昭懷疑是自己沒聽懂周瑜的話。 周瑜向他看來,也順勢看向屋外的雨,便又道:“就譬如此刻這雨,你說它是什么神色?” “我哪知道這雨能有什么神色?”張昭一個四十多的沉穩(wěn)文士,此時卻急得有點想跳腳,“我只知道,我的神色一定不怎么好?!?/br> “這就是了。雨沒有神色,沒有情緒?!敝荑さ溃骸拔倚睦锸鞘裁辞榫w,我眼中的雨就是什么情緒。皇帝的反應(yīng),就像是這雨。皇帝的情緒,不是他真實的情緒,只是他想要我以為的情緒。所以探究皇帝的反應(yīng),是要誤入歧途的?!?/br> 張昭聽明白了周瑜的意思,但是沒心情跟他打啞謎,復(fù)又在周瑜對面坐下來,道:“好。咱們不說陛下的反應(yīng)。那這事兒如今要怎么做?” 周瑜道:“不要急,不要慌。拖到陛下離開就是了?!彼?,代張昭走了一棋,幫張昭盤活了棋局,又挪回目光來,思考自己下一步該怎么走,口中道:“你放心,皇帝總不能永遠(yuǎn)在吳地留下去。他總是要走的?!?/br> 張昭被他這份鎮(zhèn)定的氣度所感染,乍接到皇帝傳話時的躁意如被雨水打濕一般沉降下去,又道:“那公瑾你的意思是說,我們什么都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