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孫權(quán)答得并不情愿。他來長安做郎官，已過了兩年之期，原本想要在最后這場平定益州的戰(zhàn)事中立些功勞，誰知道這仗并沒怎么打起來, 朝廷大軍壓境，只氣勢就叫益州士族選擇了歸降。在尋常士卒看來, 能不打仗就贏了回家自然是最好的。但像孫權(quán)這等渴望建功立業(yè)的男兒看來, 何其遺憾。

    劉協(xié)不用孫權(quán)多說，便能摸準(zhǔn)他的心思, 此刻馭馬在前，命孫權(quán)跟隨在側(cè), 徐徐道：“你兄長孫策這二年，在江東做得好大功績。去歲袁術(shù)僭越稱帝，你兄長立時與他決裂——當(dāng)時你擔(dān)心朕誤會你們一族, 還曾求見剖白。朕當(dāng)時封了他做騎都尉, 又令他襲了你父親的爵位, 為烏程侯。他雖然早已打下會稽來，但還是朝廷給的名正言順些，便又封了他做會稽太守。今歲朝廷在西邊用兵，更需要東邊安穩(wěn), 朕又封了他為討逆將軍，封為吳侯。朕屢次封賞于你兄長，你可知道為何？”

    孫權(quán)心中一動，總不會是因?yàn)樗木壒?，便小心道：“那是陛下器重家兄……?/br>
    劉協(xié)搖頭，閑話家常般道出緣故來，“你們兄弟二人與朕的緣分，可不只是從你們二人身上來的。當(dāng)日董賊入洛陽，朕與百官不得不西遷長安，然而洛陽城中的宗廟殿宇，若有閃失，朕要如何面對列祖列宗？其時董賊虎視眈眈，恐有非常之謀，朕也不便隨身帶著傳國玉璽，因此交付此物于親信二人，并一封手寫書信，一同隱匿于洛陽城中，只待下一位打入洛陽城中來的將軍，要看他是忠是jian……”

    孫權(quán)恍然，這段故事在他離開江東來長安的前一夜，也曾聽他的兄長孫策提起過。只是兄長當(dāng)日所說，沒有此刻皇帝所講述的這般詳盡，又有一些內(nèi)情沒有完全告訴他，只說時機(jī)到了，陛下自然會同他講。現(xiàn)下，陛下肯對他開口，難道是認(rèn)為時機(jī)已經(jīng)成熟了，要重用他了嗎？孫權(quán)攥緊了馬韁，臉上又浮起潮紅之色，強(qiáng)自按捺住心底的激動之情。

    “來的便是你父親。”劉協(xié)瞇眼望著不遠(yuǎn)處，眾兒郎已縱馬疾馳不見背影，只余林中淡淡煙塵悠悠落下，他徐徐道：“當(dāng)時關(guān)東各路軍馬齊聚，打著討伐董卓的旗號起兵，然而袁紹遲疑不動、曹cao孤軍兵敗、盟軍于酸棗瓦解在即，天下人都在駐足觀望，唯有你父親有勇有謀，屢次正面重挫董卓賊兵，所向披靡，一路收復(fù)至于洛陽，接了朕的手書與信物。天下人心都為之一振。外人恐怕不知，當(dāng)時你父親接了朕的手書，已決意繼續(xù)西進(jìn)，迎朕回洛陽?？上гg(shù)忌憚你父親，斷了你父親的糧草，逼得你父親不得不回頭求他。后來袁術(shù)借刀殺人，又要你父親去攻打荊州劉表。你父親追擊黃祖至于密林中，被黃祖部將暗箭所傷，卒年尚且不滿四十?！闭f到這里，長長一嘆。

    孫權(quán)聽到父親的事跡，本就心中激蕩，更何況是從陛下口中聽來，那分量更是不同尋常，待聽到父親之死，早已是虎目含淚，只死死攥著韁繩，不肯叫那淚落下來。

    “所以朕說你傻?！眲f(xié)笑起來，“有你父親的前情在此，朕怎么會因?yàn)樵g(shù)的幾封書信就疑心于你們兄弟二人？更不必你求見剖白。”

    孫權(quán)仍含著淚，聞言便不好意思得笑了。他這一笑，眼睛一彎，那強(qiáng)忍的淚便再含不住，啪嗒兩下，砸落在攥緊韁繩的手背上。他一時不敢抬頭，恐給人看到落淚的模樣。

    劉協(xié)已瞥到他手背上的濕痕，只作不察，仍舊溫和說下去，“如今長安以西，暫已平定，余下的都是要交給尚書令那些老頭子做的事情，倒是你兄長所在的江東，境內(nèi)仍有不臣，又與荊州劉表相臨。等你回到江東，輔佐你兄長，轄制荊州，既是為朕盡忠，亦是為父報(bào)仇。你又何愁英雄無用武之地？朕雖有心留你，卻只恐耽誤了你。為今之計(jì)，你回到江東，才是你的天地?！?/br>
    孫權(quán)方才脫口而出那一句“臣更想留在陛下身邊”，并非沒有報(bào)著某種希望——希望皇帝聽了他的衷心之語，能特例將他留在長安，哪怕只是多留一二年也好。此刻聽皇帝徐徐道來，孫權(quán)心知陛下已決意令他回到江東。陛下如此懇切，又對他們兄弟二人寄予厚望，他明明該感到振奮的，可終究難掩心底那一絲淡淡的失落。

    江東故土，天地再廣闊，可他此刻仍是……更想留在陛下身邊。

    他不知道如曹昂、楊修等人跟隨在皇帝身邊，是否是與他一般的心情。但他自從兩年多前來到長安，也曾伴駕出游，至于潼關(guān)，沿著黃河南岸走走停停，曾陪伴皇帝見過黃河夜晚岸邊的篝火，也曾陪伴皇帝見過干旱田地里孩童指尖的蝗蟲。陛下好像有一條別人都看不見的路，他從不迷茫，從不猶豫，一往無前走在那條路上，眼下的困境，天下的亂局，都不能使他動搖分毫。而只要跟隨在陛下身邊，他仿佛也一同走在了那條路上，不會迷茫，不會猶豫，亦不會不安，一顆心是從未有過的堅(jiān)定從容。

    哪怕是不得不離開陛下身邊，他仍希望能追隨陛下，走那一條陛下踏過的路。

    千言萬語縈繞在孫權(quán)胸口，他張口想要說話，卻吐不出此中心緒之萬一。

    “你今日原是打定主意要跟著朕了。”劉協(xié)換了輕松的口吻，打量著孫權(quán)仍是如常的郎官衣裳，笑道：“取朕的騎射服來，給他換上。”

    皇帝出行，底下自然備著好幾套替換的衣裳。

    聞言，汪雨立時又捧了一套黑色騎裝呈到孫權(quán)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