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頁
蘇雙與張世平都作洗耳恭聽之態(tài)。 蘇國搖頭道:“我大約是老了,比不得你們盛年志氣。我這些話告訴你們,你們不要嫌我消沉。” 蘇雙忙笑道:“塢主請講?!?/br> 蘇國道:“我們這一宗,雖比不得都城中煊赫權(quán)貴,卻也出過一郡太守。我的族弟蘇固,便曾官至漢中太守。然而三年前,漢中動亂,他給那五斗米教的張魯殺了,至今連尸首都未曾尋回。這等時局,強出頭,便是早送命。我雖不才,承蒙父老不棄,公推我做了這族主,雖比不得著姓大家,塢堡之中卻也有千戶。我這一人肩膀上,擔著五千條性命,實在不敢行冒險之舉。你們來的晚,不曾見當初戰(zhàn)亂才起,周邊塢堡林立,這幾年間,許多都給流民兵匪沖垮了,其中百姓便也成了流民。我們這一宗能堅持下來,已是大幸?!?/br> 蘇雙聽出他婉拒之意,與張世平對視一眼,復又笑道:“塢主肩上責任重大,我等雖不能感同身受,只旁觀著也能體會幾分。然而我等在此避居不出,無可厚非,畢竟外面好的壞的也都見識過了??墒菈]主可曾想過塢堡中的年輕人,便如少塢主這等年輕俊杰,只留在此地耕作度日,豈不可惜了風流人物?” 對于父母來說,子女是永遠的軟肋。 蘇國雖然口中冷笑道:“他算什么年輕俊杰?”然而神色間平添幾分遲疑之色,顯然并不想讓兒子埋沒在鄉(xiāng)野之間。 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驚起田間許多鳥雀,馬上騎手年輕英挺,不過十六七歲,有一張與蘇國頗為相似的臉。 蘇雙與張世平都笑著喚他“少塢主”。 蘇危翻身下馬,沖兩人點頭見禮,迎著父親略帶不滿的目光,面色古怪道:“父親,山下來了一行人,說是朝廷的人。” 蘇國一愣,道:“王宏大人下午才派了長史來,怎得又派了人來?” 蘇??匆谎厶K雙、張世平,想此事也無可瞞人之處,便道:“不是王宏大人派來的。來人說他們是宮里來的?!?/br> 三人齊齊一震。蘇雙先問道:“長安城皇宮?” 蘇危道:“來人是這么說的。” 蘇國忙道:“人在何處?”又罵他,“怎么連話都說不清楚!”他對旁人都謙和有禮,沉穩(wěn)持重,然而對上兒子,卻總是非打即罵。 蘇危垂眸不語。 蘇國又道:“快使人去緊閉塢堡樓門,叫在外的人都回去?!庇謫柍砹硕嗌偃耍峙率浅⑴杀鴣砉ゴ蛄?。 蘇危道:“上山的只三個人,但山下煙塵四起,竟看不清來了多少人。” 夕陽沉落,為草木青蔥的山脊披上一層黯淡的金。 山腰涼亭里,劉協(xié)錦衣銀冠,手中摘了一片蠟綠的葉子,放在口唇邊,嘗試著吹奏,試了兩下,便吹出連串的樂音來,曲調(diào)悠揚婉轉(zhuǎn),新穎有趣。 曹昂靜聽片刻,待他停下來換氣,笑道:“公子這是吹得什么曲子?我竟從未聽過?!?/br> 劉協(xié)原是隨意而為,聞言微微一愣,回憶著方才的曲子,竟記不清是哪一世生命里留下的烙印,一時有些恍惚,沒有回答,復又低低吹奏起來,葉哨之音本來明亮,此時卻透出幾分凄清。 曹昂聽著不忍,看小皇帝一眼,想到他的身世地位,不禁想道:陛下雖然果敢勇毅,平素不動聲色,然而心中怕是也有許多苦楚,只是從不對人言。 馬超在旁,卻沒有他倆的閑情逸致,大敵當前,卻還有心情吹葉子。他有些焦躁得在涼亭邊走來走去,不時往山上塢堡望去。 曹昂笑道:“馬小將軍,你過來坐吧。這般走來走去,公子看著都該頭暈了?!?/br> 馬超看劉協(xié)一眼,按捺著往石凳上坐了,坐下沒一刻聽得風聲,又騰地一下子跳了起來,看時,卻是亭子后面飛了一只大鳥起來。 劉協(xié)與曹昂都笑了。 馬超有些難為情,沖著那飛天的大鳥揮舞手臂,無聲咒罵。 劉協(xié)笑嘆道:“原是看你比淳于陽穩(wěn)重些,這才帶你前來。現(xiàn)在看來,分明又來一個淳于陽。” 馬超忍了一忍,還是沒忍住,問道:“公子,你就不怕上面塢堡門開,五千逆賊沖下山來?” 劉協(xié)微笑道:“他們?nèi)艄粵_出來,我們?nèi)吮闵像R逃下山去便是。我們?nèi)硕际乔Ю锪捡R,他們追不上來的。” 馬超按住額頭,道:“不是他們追不追的上來……” “哦,那你是擔心他們的箭樓?”劉協(xié)仍是微笑道:“朕計算過了,此處已出了強弩射程,不必擔心?!?/br> 馬超覺得自己開始頭疼了,無力道:“不,也不是箭樓的問題……” 劉協(xié)注視著他,平靜道:“那你是擔心什么?” 馬超對上皇帝平靜的目光,許多問題涌到嘴邊,比如,明明可以派將領(lǐng)來,為什么要親自來。明明帶了一萬人馬前來,為什么只三人上山。甚至為什么敢與不帶郎官,與他同處涼亭之中。距離這么近,近到他伸手就可以挾持皇帝。他問不出口。 劉協(xié)靜靜看著他,卻好像能全然明白他未出口的疑惑,忽然一笑,道:“你算的是武力強弱,朕算的是人心。別擔心,不會有事的?!?/br> 他見馬超仍隱有不安,這不安可不利于接下來的見面,便徐徐解釋道:“塢堡中的人,也是尋常百姓,亂世之中不過求一隅安穩(wěn)。至于塢主,或有強橫生出貪念之人,多數(shù)也可以利誘之。我們只三人上山,非是冒險,而是為示誠意。他們有五千人,我們卻是舉國之眾。你尚且如此不安,何況此間塢主?以強就弱,才能免得對方拼死力博。你驍勇善戰(zhàn),這個道理自然不必朕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