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他目光一動不動,“你就沒有什么話,要解釋給我聽么?” 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她明白自己什么也不說,是無法讓他信服的。她轉(zhuǎn)過身來,努力做出一副淡然的表情:“最近形勢緊,我是想用它來防身,只可惜沒派上用場。”她下意識地抿了抿唇,“裔凡,你不會怪我吧?” 他這才將那槍握在手中,沉著地推上膛,那一串動作看起來利落卻漫長,然后他盯視著槍口,對著天花板扣動了扳機,顯然,沒有任何效果,他對她說:“你看,這是把空槍。” “哦?”她嘴角微微一揚,“我倒還沒發(fā)現(xiàn)?!蓖nD一下,又補充道:“還好沒遇到什么?!?/br> 他嚴(yán)肅道:“你根本不會用槍,這樣只會使你更加危險?!?/br> 她眸光沉了下去:“裔凡,是我的錯?!?/br> 他溫和一笑:“素弦,你如果想學(xué),明天我?guī)闳ド鋼麴^,教你放槍?!?/br> 她表現(xiàn)出很有興致的樣子:“真的么?太好了!”忽而又眉尖一蹙,“對了,裔凡,剛才臨走的時候,你跟我哥‘說定了’的事情,是什么?” 裔凡道:“是生意上的事?!鳖D了一頓,又道:“他延長了我的還款期限,我們即將合作一筆很大的生意?!?/br> 素弦只“哦”了一聲,裔凡忽然問道:“你……贊同我這么做么?” “我?”素弦顯得有些驚訝,她知道這一定是張晉元設(shè)下的某種圈套,她上午才答應(yīng)了他,要幫助他對付霍家。猶豫了片刻,道:“裔凡,該怎么決定,我相信你的判斷力。” 他聽了以后很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臉上還是溫潤的笑,那眸光卻是極其深重的,靜默了一刻,說:“好,你也早點歇息。”然后便離開了房間。 她在想,他真是個奇怪的男人,他明明有很多的疑問,比如她去兄長家為什么要隨身攜帶槍械,比如她手腕上的傷是怎么來的,自己的解釋顯然是很拙劣、經(jīng)不起推敲的,然而他就那么點了頭,就像是自己的話他從不懷疑似的,自己不愿意多說,他也就不再問了。 可是他越不問,她的心里便越是不安。他的緘默,是因為他本就不愿了解,還是因為他已然洞悉了一切?張晉元處心積慮擺下的局,難道他真就一點都不曾發(fā)覺,這其中暗藏的隱患么? 她突然感到心跳加速,就像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在鞭笞著自己似的。 翌日他果然帶她去了城北的射擊館,詠荷也趁此機會出來散心。這家射擊館是洋人開的,鋪著墨綠色膠皮地毯的場地寬敞明亮,裝潢考究。大廳一共有十個橡膠靶平行排列,每個靶位之間有隔音玻璃相隔。詠荷早就是個用槍的好手,帶耳塞、裝子彈,一連十發(fā),每發(fā)顯示都在九點五環(huán)以上。素弦雖是新手,在裔凡的耐心指導(dǎo)下,倒也學(xué)得很快。 后來遇上了文森特,詠荷和這洋大夫一向關(guān)系很好,提出要和他比試槍法,他很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 素弦坐在后方的長椅上望著他們,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欣慰的笑,裔凡正好回頭望她,放下手槍走了過來,笑道:“在想什么呢?” 她莞爾道:“你說,詠荷和文森特先生在一起,是不是很般配呢?” 裔凡望了望并排而站的兩人,一個高大英武,目光沉靜,另一個舉起槍來也是英姿颯爽,巾幗不讓須眉,確實是一對絕配。 但是,詠荷與寧康譚家少爺?shù)幕槠?,已?jīng)不遠(yuǎn)了。按理說,她早就該愁云滿面了才是,然而許是天性使然,她總是顯得輕松,似乎早有打算似的。 轉(zhuǎn)眼便到了寒食節(jié),這一日秉承中國的古時傳統(tǒng),家家戶戶都不能起灶火,是食用各色冷糕的日子。 聽雨閣里,素弦正在教家庸彈鋼琴,家庸年紀(jì)雖小,手指卻纖長,敲起琴鍵來有模有樣。素弦自然高興,夸道:“我們家庸學(xué)得好快,一會二娘親自下廚,給你做櫻桃羹,好不好?” 家庸喜道:“太好了!二娘,我還喜歡畫畫,您什么時候教我學(xué)畫呢?” 母子骨血相承,天賦亦相承。素弦隱隱憶起jiejie刻苦學(xué)畫的時候,時常廢寢忘食,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出她被迫離開學(xué)校,那凄涼無助的眼神。 她開始暗暗猶豫,該沖破裔凡的“禁忌”,讓家庸學(xué)習(xí)作畫么? “二娘,你怎么了?”孩子看出她似在凝思,不由問道。 這時青蘋匆匆趕了過來,道:“方才太太在冷糕里發(fā)現(xiàn)了果糖,已經(jīng)大發(fā)雷霆了?!?/br> 素弦淡漠道:“她素來不能吃帶糖分的東西,這回又是誰撞到槍口上了?” 青蘋有些幸災(zāi)樂禍,故意嘆道:“只可惜,沒查到是誰偷偷動了手腳,太太把廚房一干人等全發(fā)落了,連呂媽都沒能幸免。這不,氣得腦血上涌,把汪老大夫都喚到府里來了?!?/br> 素弦一想,還是去看看為好,于是趕到正院霍翁氏的臥房,只見呂媽等下人在石階下站了一排,皆是大氣都不敢喘,房門窗簾緊閉,似乎情形嚴(yán)重。她試探著敲了敲門,朱翠開了門,皺眉道:“凡二奶奶,大夫才給開了方子,太太正在休息。” 正欲轉(zhuǎn)身,卻聽里面病怏怏地喚道:“是素弦么?讓她進來吧?!?/br> 素弦想這霍翁氏倒是難得對自己親近一回,便走了進去,霍翁氏斜倚在洋緞皮塌上,一副體虛的模樣,素弦行了禮,便恭順地坐在一旁,“娘,您可把兒媳擔(dān)心壞了。”問朱翠道:“是哪個丫頭這樣不上心,可查出來了?” 朱翠還未答話,霍翁氏長嘆了口氣,道:“明擺著是有人故意動了手腳,要害我??上胰死涎刍?,不中用了,要揪出那幕后使絆兒的,可真是傷腦筋呢?!?/br> 素弦忙道:“娘若是說老,兒媳可不依,娘的精氣神,看上去比那年輕人都足呢。這回要是查出是哪個黑了心的,必要好好懲治一番。若是真出了事,后悔可來不及了?!?/br> 霍翁氏欣然一笑,“我早看出凡大爺?shù)囊烫L得體面,又聰穎過人,娘信得過你,這事便交予你負(fù)責(zé),如何?” 素弦心里暗想,原來老太太用意在此,只是這件事查來倒是好查,但若是真查出了始作俑者,來頭小了不好交代,來頭大了又是自己在得罪人,可真真是個燙手山芋。卻也無從推辭,只得道:“兒媳便試試看吧。” 霍翁氏笑逐顏開了道:“我便知道,咱霍氏的晚輩中,就屬你素弦最稱我心了。” 這時鳳盞才惶急趕了過來,額上沁了汗珠,問安道:“娘,看到您沒事,兒媳總算安心了?!?/br> 霍翁氏臉上立現(xiàn)慍色:“你這是逛大街去了?盡管去逛,我老太太這里用不著你cao心?!?/br> 鳳盞怯怯地低了頭,不敢再多言語。 回來的路上素弦在想,這幾個月來霍翁氏和姜鳳盞婆媳親近,這次突然當(dāng)著自己的面,不留情面地斥她,倒顯得不大自然。又冷不防地命自己去查冷糕的事,她霍翁氏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盤? 正糾結(jié)思索著,突然撞在一個人的肩頭,抬頭一看,竟是從外面趕回的霍裔風(fēng)。 素弦臉色大窘,正欲道歉,卻聽他冷聲道:“你走路不看道的么?” 她只得低了頭去:“對不起?!?/br>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徑自朝前走了。 過了一刻她方才回過神來,不曾想到,從什么時候開始,竟連直視他的勇氣都沒有了。 她走到廚房去,只有幾個粗使的小廝還在打掃。她掃了一眼屜子上碼放的各種冷糕,杏子黃的,玫瑰紅的,青瓜綠的,鮮乳白的,光看著便已勾起人的食欲來。她從沒想過霍翁氏不能吃糖的問題,可究竟是誰,有心在冷糕里動了手腳呢? 她拿起一塊淡紫色的核仁芋頭糕,只是靜靜地盯著,一旁突然有人說道:“放棄吧,你什么也不會調(diào)查出來的?!?/br> 抬眼一看,正是霍方負(fù)手而立,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 素弦笑了笑:“什么意思?” 霍方不緊不慢地踱到她身前:“你還沒想明白么,太太為什么單叫你查這件事?這本就是她的作弄,拿來故意刁難你罷了?!?/br> 素弦想起霍翁氏臉上并無病容,心想他說得不無道理,于是問道:“她為什么要刁難我呢?” 霍方道:“你忘了,上一次你跟她結(jié)下梁子,是什么時候?” 素弦這才回想起來,正月里老爺喚她到書房密談,把那只神秘的錦盒交給自己的時候,霍翁氏就意圖窺探消息,幸虧有霍方及時解圍。想不到過了這么久,她還在琢磨這件事情。 素弦不禁冷笑一聲,“霍管家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啊。你對我如此貼心,我都不知該如何報答了。” 霍方嘴角一勾:“別著急,你很快就有報答的機會了。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應(yīng)付?” 第九十七章 漫世何處尋,怕相問,休相問(一) 素弦眼里泛起一絲蔑意:“這你不必?fù)?dān)心。既是小人,自然有對付小人的方法?!彼D(zhuǎn)過身,霍方在身后道:“我發(fā)現(xiàn)你這些日子以來,似乎對霍翁氏越來越?jīng)]有好感了。難不成——”他湊到她的耳邊:“二奶奶苦苦尋找的幕后主使,就是她么?” 素弦并不愿他知曉太多內(nèi)情,只道:“這是我自己的事?!?/br> 霍方卻似極感興趣的樣子,“別啊,二奶奶。你我二人既同仇敵愾,強強聯(lián)手,豈不更好?” 素弦狐疑一瞥:“什么意思?” 霍方只淡淡一笑:“二奶奶日后會明白的?!睗M面云淡風(fēng)輕,負(fù)手而去。 這天下午素弦獨自來到書房查閱書籍,想弄明白在張晉元臥房里發(fā)現(xiàn)的名單上,那些符號的意義。果然,在一本簡裝的《西方槍械知識概要》里,找到了和名單上相同的符號。 令人意想不到,原來名單上列著至少十幾種不同的槍械,而后面的數(shù)字,應(yīng)該是槍械的數(shù)量無疑了。她不知道這些槍械現(xiàn)下究竟藏在何處,但平常百姓私藏軍火,無疑是殺頭大罪。 張晉元,你真的是在玩火么? 正思忖著,香萼來報,說三小姐來了。 原來詠荷的定親對象——譚家大少爺譚酩修明日便要來訪,太太必然要他們單獨接觸一陣,她已經(jīng)開始發(fā)愁了。 素弦笑吟吟地斟了茶給她,道:“這些日子見你滿面春風(fēng),我還以為你不愁了,準(zhǔn)備好下個月當(dāng)譚家少奶奶了呢?!?/br> “你就會拿我取笑。”詠荷嘴努得能拴個油瓶,兩手撐著下巴,滿面愁容地道:“素弦,當(dāng)前我只有一個辦法了?!?/br> 素弦問道:“什么辦法?” “你知道,我是絕對不會嫁給一個我從不了解的人的?!痹伜烧V髁恋拇笱劬?,“去年沒能逃出去,現(xiàn)下倒是有一個機會?!?/br> 素弦訝然道:“你又要逃婚?這一次,又是要去哪里?” 詠荷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環(huán)視了四周,似乎還是覺得不妥,于是在屋里四下尋摸什么,素弦自然不解。 詠荷匆忙之下沒有找到,索性拉過素弦的手,在她手心慢慢描了個字,素弦仔細(xì)看了才明白過來,是個“方”字,頓時驚詫不已,“是他?他說要帶你走?” 詠荷慎重地點了點頭,拉了她的手到內(nèi)室去,說:“霍管家說了,可以帶我到上海去,以后他會一直在身邊保護我的?!?/br> 素弦神色漸漸凝重起來,“除此之外呢,他還提沒提別的要求?” 詠荷不明白她指的什么,搖搖頭道:“沒有了啊?!?/br> 這個女孩實在太過單純,竟不曾發(fā)覺霍方的真正用心。世情復(fù)雜,人心不古,她真的可以獨自面對和承受么? 素弦正欲提點,突然想到前日在廚房里,霍方說她很快就有機會報答了,原來指的就是這件事啊。 詠荷見她臉色有異,便問:“你在想什么呢?” 素弦忙道:“沒什么。詠荷,這事非同小可,我們還要從長計議,好不好?” 詠荷咬了咬唇,為難地點點頭:“是啊,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br> 詠荷走了以后,素弦冒著可能被人發(fā)現(xiàn)的危險,獨自到后院倉房去找霍方,他顯然預(yù)料到她會找自己似的,笑道:“二奶奶何事如此著急?” 素弦嚴(yán)肅道:“時間緊迫,我且問你,你到底要把詠荷帶到哪兒去?” “二奶奶既已知曉此事,該怎么做就不必我說了吧?!被舴铰唤?jīng)心地道。 素弦深深吸了口氣,“好,我可以勸她。不過在此之前,我必須了解情況?!?/br> 霍方突然急躁起來,盯緊了她,一字一句地道:“你不該問太多,這是你欠我的!張素弦,你自己捫心問問,是誰在一直幫你保守秘密,是誰幫你藏起那個懷孕的戲子,是誰幫你掩蓋派丫鬟串供的事實,又是誰出頭幫你擺脫太太的威脅?我霍方可以摸著良心,自信我對你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而你,只需費兩句口舌,你就這般為難?真真是讓我寒心?!?/br> “你誤會了,”素弦道,“你的恩德,我當(dāng)然沒齒難忘,而讓我勸說詠荷,本就是我一早對你許了諾的。只是,我要問你一句?!彼D了一下,眸光忽然尖利起來:“你——和大少奶奶之間,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 霍方微有一怔,顯然沒有料到她會問起此事,卻也并不慌亂,只淡然道:“我和她之間,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br> “混賬!”素弦登時怒不可遏,“似你這般薄情寡義之人,也配帶走詠荷么?” “你少給我來這套?!被舴嚼涞恍?,語氣突然嚴(yán)厲起來:“你還沒明白么,你根本沒資格跟我講條件。這是命令,不是請求!” 素弦恍然間面色蒼然,不愿再看到他道貌岸然的嘴臉,目光移向遠(yuǎn)處:“我一直以為霍管家志向遠(yuǎn)大,卻沒想到,只單單落在一個小女子身上?!?/br> 霍方不耐煩道:“你只需照做就是了。記住,不要跟我耍心眼。”見她不動聲色,便在她耳邊道:“二奶奶,我想我們的會面,該到此為止了。若是被閑人發(fā)現(xiàn),你我在此私會,可就百張嘴都說不清了。” 素弦立時剜了他一眼:“無恥!”甩門而去。 翌日素弦到廚房繼續(xù)盤問冷糕的事,香萼突然急匆匆地過來,耳語道:“奶奶,桃丹在您臥房里偷偷翻東西,已經(jīng)被青蘋jiejie當(dāng)場拿住了?!?/br> 素弦思忖片刻,問道:“可驚動其他人了?大少奶奶在什么地方?” 香萼道:“大少奶奶還在太太那邊呢,青蘋jiejie說先請您示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