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景明拽著她往前頭走，眼前昏茫一片，腳印被掩埋殆盡，踝骨浸在雪中，涼意滲進(jìn)骨里。

    鹽巴么······

    恍惚回到那一座山洞，那少年傻乎乎坐著，臉上被柴火熏的焦黑，他在懷里摸來摸去，齜牙咧嘴笑著，摸出一瓶鹽巴。

    那山洞隔絕霜雪，外頭風(fēng)聲陣陣，里面靜謐無聲，蘭景明習(xí)慣了如坐針氈的日子，竟在那一方小小的棲身之所里面，感受到久違的寧靜。

    或許是少年身上太熱，靠近時(shí)如燃燒的柴禾，或許是小白的毛太柔軟了，似一條厚重長毯，將他包裹成團(tuán)，令他沉沉睡去，再也不想醒來。

    瓦努拉在背后絮絮叨叨甚么，蘭景明聽不清了，他加快腳程，帶她往前頭趕，不知走過多久，才看到大部隊(duì)的影子，上山時(shí)他一手拖著羊羔，一手拽著筋疲力盡的瓦努拉，一個(gè)人身上墜了幾份重量，全靠他咬牙硬撐，一步步挪到休息地點(diǎn)。

    萬籟俱寂夜色如水，天邊一輪圓月，遙遙映在云間，瓦努拉無心觀景，咕咚咚灌掉一大袋冰水，拖著疲憊身體進(jìn)帳，埋頭倒在地上。

    渾渾噩噩不知睡了多久，醒來喉嚨干啞，渴的睡不著覺，她摸摸索索爬起，想出去找點(diǎn)水喝，掀開帳簾便被寒風(fēng)撲倒，凍得她彎腰咳嗽，旁邊羊羔被嚇到了，咩咩叫喚幾聲，來回踏動蹄子。

    “景明為何不吃了你，也不讓我吃你，”瓦努拉蹲在地上悄聲嘟囔，從口袋里取干草出來，喂它吃了一把，“你長得香噴噴rou嘟嘟的，多好吃呀······咦，景明呢？”

    蘭景明的帳簾有條窄縫，里面黑漆漆的，哪有半個(gè)人影。

    瓦努拉拍拍羊羔腦袋，起身四處尋找，這里草木稀疏，銀霜遍地，分散許多被雷劈裂的木樁，蘭景明靠在一塊斜樁上面，脊背彎曲成弓，唇間叼著一枚草葉，吹出不知名的樂曲。

    這樂曲輕揚(yáng)和緩，如一葉扁舟，在湖上搖曳前行，兩岸青山連綿，薄霧暈染成片，一條竹竿探進(jìn)水里，向外挑動游魚，掀起陣陣漣漪。

    天上圓月生輝，地上白雪皚皚，漫天風(fēng)雪之中，瘦長背影煢煢孑立，掩在林海之中。

    似乎沒見景明······真心實(shí)意的大笑過。

    天寒地凍，身上沒有熱氣，北夷人都愛吃辣灌酒，在柴火燃燒的夜色里，眾人手拉著手圈圍著圈，吃rou唱曲摔跤飲馬奶酒，蘭景明從不湊上前去，他的隨賬總是安安靜靜，在被篝火遺忘的角落里，靜靜被風(fēng)雪掩埋。

    大格勒沒完沒了羞辱，小格勒三天兩頭挑釁，蘭景明是個(gè)不折不扣的異類，不知是甚么支持著他······苦苦撐到現(xiàn)在。

    一首曲罷，瓦努拉鬼使神差向前，見蘭景明沒有攆人，她手腳并用爬上，與他并排坐上木樁。

    遠(yuǎn)處山巒疊嶂，吐息隱有白霧，太行山上蒼鷹盤旋，長翅卷起風(fēng)浪，不知今夜有多少魂靈，會被它們接引離開，攀上九重云海。

    蘭景明靜靜坐著，一條腿隨意踩在地上，另一條彎曲成弓，下顎頂在膝上，眼珠空茫飄向遠(yuǎn)方，不知在看著甚么。

    細(xì)碎金發(fā)散在頸間，淺碧瞳仁如同琥珀，瓦努拉喜歡蘭景明的眼睛，它們清凈空明，不含一絲雜質(zhì)，如無人踏足的湖泊，在夜里熠熠生輝，烏云蔽不住它的寒芒。

    “瓦努拉?！?/br>
    蘭景明溫聲吐息。

    瓦努拉心中擂鼓，不敢偏頭看他：“有······有甚么事。”

    “明日選拔，敗者身死魂滅，若我敗了，北夷不會容我?！?/br>
    瓦努拉垂下眼睛，心中黯沉：“你·····想說甚么?！?/br>
    格勒選拔勝者為王，大小格勒生死不論，太行山上不知有多少魂靈，等待蒼鷹牽引。

    耳邊環(huán)翠叮當(dāng)，鈴聲陣陣飄揚(yáng)，蘭景明抬手覆上腳踝，將金鈴握在手中，放在瓦努拉掌心。

    “若我死了，日后······有人過來尋我，”蘭景明淡道，“便把鈴鐺給那人罷。”

    瓦努拉怔怔攥住掌心，這鈴上還有余溫，燙的她指頭滾熱，幾乎攏不住拳。

    北夷做不出這樣精巧的器物，打從她認(rèn)識蘭景明起，他便一直戴著這金鈴，幾乎已與他融為一體。

    誰會過來尋他，是那個(gè)他平日里絕口不言，重傷昏睡時(shí)才會悄聲念叨的娘么？

    北夷壯士從小與天地牛羊?yàn)榘?，尊大可汗為天，有口羊奶便能長大，生老病死骨rou分離乃是人之常情，瓦努拉也不知是誰生了自己，但她并不在意。

    她不知道蘭景明為何這般執(zhí)拗，對那虛無縹緲的東西，會如此虔誠渴求。

    第20章

    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幾日幾夜的大雪終于停了，蜿蜒溪水結(jié)冰，草木彎折塌陷，浩浩蕩蕩的隊(duì)伍占據(jù)空曠草地，人們在平地搭出擂臺與圍欄，在外圈架起一排一排的皮鼓，圍欄外滿是削尖的竹子，若被人從擂臺上面甩下，會被扎個(gè)腸穿肚爛，即刻魂歸天外。

    格勒選拔乃是北夷一年一度的大事，各帳格勒都從各自封地趕來，一路風(fēng)塵仆仆，卸了貨物便趕往大可汗主帳覲見，蘭杜爾與蘭信鴻身為格勒之首，分別站在主賬兩旁，將格勒進(jìn)獻(xiàn)的器物一一過目，待認(rèn)定絕無威脅，才將人放進(jìn)主帳。

    隨格勒前來的還有眾多剛剛封賬的小格勒們，由小格勒升為格勒是至高無上的榮耀，晉為格勒會有自己的封地牛羊，還可以率先挑選族中女子入帳，壯大自家勢力，是以選拔并不是小格勒自己的事情，負(fù)責(zé)任的格勒會親自教導(dǎo)，選拔時(shí)還會在圍欄外頭觀戰(zhàn)，若自己封地的小格勒敗了，格勒們同樣顏面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