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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宮里,康妃錦秀坐在妝臺前不高興。張貴妃自個頭疼不濟,卻把事兒派給咸福宮里的莊嬪孫凡真去辦,孫凡真到底大家大戶出來的千金小姐,主意多,門路廣,出了不少個點子 大年三十吃餃子,哪個嬪妃、小主的餃子餡里有福字,誰就得萬歲爺三天駕幸;元宵節(jié)賞花燈猜謎,各宮門口擺擂臺,到那天闔宮的太監(jiān)宮女都可以參加,哪個宮里奴才打下的擂臺多,就可到乾清宮皇帝那頭替主子領(lǐng)賞賜。具體賞的什么,就看萬歲爺?shù)男膓íng,連著慈寧宮那頭的老太妃都有份。這兩主意一出,無論主子、奴才、老一輩的,誰都能跟著沾了光,可不,好人全給她一人做了,萬歲爺聽了還圖熱鬧??伤粋€嬪,她夠這個格? 清早陽光融融,錦秀坐在金huáng的銅鏡前,那篦子梳著頭發(fā),怎的一連氣梳斷下來好幾根。扯了扯斷發(fā),語氣就不友善,問香蘭:皇上這會子人在哪?本宮這一頭青絲,從前可最得他喜歡,近陣兒也沒少注意保養(yǎng),倒顯枯糙了。 香蘭伺候在一旁,連忙奉承道:回娘娘,今兒天晴,萬歲爺正在御花園里小憩,幾個主位娘娘都在。冬天gān冷,都這么抱怨來著,回頭奴婢給娘娘加幾盆水植養(yǎng)養(yǎng)濕氣就好了。 錦秀聽了便起身往廣生左門下出去。 難得晴天好,兩旁和風(fēng)暖陽,萬亭里絲竹聲輕幽,是樂坊的女工在撫琴。廊下幾個年幼的皇子公主在數(shù)螞蟻,時而傳來幾聲稚嫩的笑語。本朝天子廣開枝葉,后宮子嗣頗豐,籠統(tǒng)一算公主排到第七、皇子排到十二,加起來得有十九了,都是蓬勃朝氣。 咳咳皇帝端坐在正中的錦椅上,時不時溢出幾聲咳嗽。過年就四十有四的楚昂,臉龐依舊是那般英雋,骨子里油然而生的清貴,卻從膚色里微微顯出來幾許青灰的倦憊。 自從去年大病了一場,今年一入冬就咳。 德妃在旁聽了,不由體恤道:冬日天寒,皇上仔細(xì)龍體安泰,夜里頭別秉燭太晚,眼下太子爺回來,許多事兒正可以jiāo給殿下去辦。 張貴妃想起自個的老二,聽了就酸溜溜:倒真是jiāo給太子了,如今這朝堂和后宮,哪兒不是太子的人。進宮稟事的不去養(yǎng)心殿,直往他寧壽宮里拐,本宮這里想換批炭吧,打發(fā)人去問,徐太監(jiān)也不在了,一撥子老人被他換了新面孔,要個炭也不買臉,瞧這差事辦得妙。 呵,她景仁宮里勾搭柴炭司,每年冬天都合伙克扣貪贓,這事兒也好在這叫冤。 錦秀一襲玫紫宮裙款款而來,聽了這話不由扯嘴角。但也唯有在對待太子的事上,她和張貴妃才能夠站到一致了。她是沒想到楚鄒去一趟浙江回來,手段竟能犀利如此的。當(dāng)初借著滑胎謀算了一把,原只當(dāng)他必將又一蹶不振,不料小子竟是破釜沉舟青云直上,更把陸梨丟去了一邊,這是她所沒有想到的。 人最怕的就是心無掛念,一無掛念便意味著捏不著軟肋。 想到戚世忠連日的要挾與抱怨,錦秀眼底一暗,偏含笑啟口道:貴妃jiejie這話說得就不對了,太子爺如今一改往日消沉,能這般力挽狂瀾,本應(yīng)是件值得高興的好事。這是中宮的恩惠普照,皇上也算對皇后娘娘當(dāng)年的遺囑有jiāo代了,皇上您說是與不是? 小九楚鄎一直屏著呼吸坐在一旁,最怕就是四哥與父皇的關(guān)系又被挑唆,聽錦秀這般圓場頓時舒了一口氣,附和道:四哥一直很努力。 哼,中宮,她一個宮女上位的也好意思提點中宮。張貴妃看得不舒坦,便揩著帕子道一句臣妾累了,回去歇歇,楚昂也沒開口留。年輕時多少愛眷,現(xiàn)已與他淡漠到心有結(jié)怨。 錦秀便旖旎地坐去楚昂身旁,彎眉眼對楚鄎寬慰一笑。楚昂未置可否,只淡漠道:這碧螺近日總不對味,去把老劉子給朕叫來問問。 錦秀端起來一聞,見張貴妃走遠,便做了然大度:喲,臣妾這才想起來,八局里有四個掌事都被換人了來著,泡茶的半月前就不是老劉子了,難怪皇上喝著不對味。新來的方太監(jiān)技藝是好,到底奉承的是東宮的口味,回頭臣妾得去提點提點,大抵是還沒熟悉皇上的喜好。 說著便把茶水潑開,自己掂起帕子為楚昂沏了一盞。 東宮、東宮 楚昂的容色便微現(xiàn)不悅,但他本是深諳楚鄒的本xing的,那小子四歲時便已展露鋒芒,xingqíng乖僻且不馴服,倘使不沾權(quán)勢便罷,一站到高處便不由衷地露出那銳利之勢。當(dāng)年自己選他,不也正是因為看重了這點么? 但好在如今還是對自己恭順的。他便輕蹙眉宇,像是在對自己說:他這樣也很好。 臘月初高麗使臣?xì)w國,皇帝欽點陸梨等十余名青美女之像,由使臣帶給高麗王閱之。那畫像上陸梨排第一,雖未正式賜封她為郡主之位,但一樁聯(lián)姻之事便算是定下來了。 熱熱鬧鬧的年味兒充滿著紫禁城的每一個角落,十七那天楚鄒在煥章殿審閱初一大典的物事所須。 高曠的殿脊之下,他一襲玄色常袍在漆紅大柱旁行走,小路子跟在身后,指著幾個忙碌的太監(jiān)匯報:那邊是寶案、香案和明扇,初一拂曉錦衣衛(wèi)會在奉天殿里陳列好;這塊是鐘鼓器樂,除夕前夜儀禮司就讓抬走了;還有駿馬、犀牛和大象,典牧所過幾日便能牽來,殿下寬心,奴才們沒有不仔細(xì)的。 楚鄒頷首點頭,鳳目掃過角落一簇箱子,那箱木朱漆,裱有紅綢,還有幾盒首飾與布匹壓在上頭,隱約幾行外藩文字。不禁蹙眉問:那些是什么? 小路子一愣,勾頭答:哦,是高麗使臣求親的貢禮,這才是一小部分,其余的年后還要大批送過來?;噬险f這些既是給梨子姑娘得的,屆時便還歸她隨著嫁妝送過去,清點完就暫時擱這了。 楚鄒聽得薄唇一咬,心里泛酸澀。 在最初知道陸梨是自己的堂妹時,他確因自己對她所做的那些霸道占有而自罪自責(zé),但后來都沒有放棄過打聽沈嬤嬤的下落。這是當(dāng)年東筒子闈院里除了錦秀之外的唯一一個知qíng人,只是都沒有再捕見她的任何消息。聽咸安宮守門老太監(jiān)說,沈嬤嬤有提過張貴妃或能賞她恩典出宮,但楚鄒出宮辦差后托人去她的老家找,也沒有蹤跡。倘使沈嬤嬤已經(jīng)死了,自己與陸梨的身份這個局便解不開,陸梨既不肯拋棄一切隨自己走,那么便免不了父皇安排她婚配。 但他在得知陸梨的親事后,還是接連七天夜里都難以闔眼。只是忍著沒有去找她,怕一見到她,先前所做的一切堅持頃刻便都要崩盤瓦解了。 楚鄒問:那個人,你見過么? 小路子默了一下,才明白過來說的是高麗王世子,連忙答:見過,和太子爺差不多的年歲身量,甚為謙和明朗的一個人。先前在西苑林子里曾救過陸梨一回,聽說這次求親,還專門給她捎了一封信,奴才瞧著他兩個挺般配的。 最后一句話是真心的,但話還沒說完,楚鄒一雙銳利的鳳目便瞪過來,唬得他忙又把尾音噎下去。 何用他多說,楚鄒也已間接地和這位王世子打過jiāo道了。 似是因著那花門里攪擾了四哥與陸梨未盡的一幕,這次回來后小九楚鄎在楚鄒跟前都刻意避過陸梨不提,兄弟兩依舊是親和的,可已經(jīng)似乎有些微妙的生疏。楚鄒是在去圣濟殿里找書的時候,看到過李仁允留下的筆跡。應(yīng)是奴才粗心忘了收拾,那鐵力木桌案上有他翻閱過的書籍,幾本農(nóng)牧司工,幾本政論改革,還做了幾行筆跡。那筆體清晰勁秀,可以看出來是一個明朗而年輕的男子,從道義上來說,確應(yīng)是適合陸梨的人選。 可在楚鄒的思想里,除了以為陸梨死掉的那幾年,他從未想過有一天陸梨真的要永遠離開自己,抑或有一個同樣優(yōu)秀的男子代替自己給她榮華寵愛。 那英俊的臉龐yīn沉下來,問:還有么? 小路子惴惴的:沒有了。爺該不會是爺還是別想了,奴才們瞧在眼里,今時今日的這些得來不易。 小榛子小順子小路子,這些個奴才都是一路跟著自己長大的,旁人不敢規(guī)勸的,也就只這幾個忠仆才敢說。 楚鄒輕磨唇齒:我可有說什么?爺心中自有分寸。仰頭看了看外面遼遠的天空,呼地拂開袖袍跨出殿宇。 一忽而便過年了,除夕夜里皇帝在乾清宮擺宴,闔宮有名分的娘娘小主都有份兒。這宮中佳麗無數(shù),多少人幾年也難得見圣顏一面,都想要吃到那枚包有福字的餃子,若能吃到便可承恩三天,盼都盼不來的福分。其中不乏在暗中賄賂太監(jiān)的宮女,便連著不得寵的六公主,也都在角落里低聲念:天保佑我母妃吃到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