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梨往東筒子從南向北走，攬著包袱步履慢慢。

    路過蒼震門的時候，看到門下站著一道影子，是錦秀，綰著半月髻cha著金燦五彩的寶石發(fā)釵。飄著媚高的顴骨看自己，含笑幽幽道：她總歸是死得不安分，非留下一根賤骨頭在這宮里攪人不安寧?？墒怯帜茉鯓?，沒有人認(rèn)你，依舊還只是個奴婢。

    陸梨從始至終都不相信自己所謂的身世，人都道心有靈犀，她想起她的淑女娘，想起她剛生下來便被萬禧滾去地上的小哥哥，心里頭都萋萋然，卻惟獨想起那個駕崩的隆豐皇帝，毫無觸動。都只是她江錦秀和戚世忠說了算，連張貴妃都不知道沈嬤嬤去了哪兒。

    陸梨答她：天道好輪回，誰欠下的命該誰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罷了。江妃這話說得還太早些，日子往后還長著。

    少女的聲兒輕輕，十四歲是多么曼妙珍好的年紀(jì)，那窈窕背影攜著風(fēng)遠(yuǎn)去，發(fā)辮兒在風(fēng)里一飄一飄，只把錦秀看得目露yīn涼

    又怎樣？她和她的女兒恨了自己，可最當(dāng)初的自己只是想讓彼此都能有一條活命。她便扯唇笑笑，垂下袖子回去。

    周雅的銅綠粉是在陸梨進(jìn)蕪花殿的前幾天送來的，依舊是劉廣慶。陸梨便拖小順子，給錦秀放在尚食局煲湯用的琺瑯銀杏葉花紋缽子嵌上了。

    這后宮里的勾心斗角，倘若置身事外便罷，參合進(jìn)去了，早晚有一天你的手上也總要不gān凈。陸梨倒是做得很淡定。她既已犧牲了一條命，這都只是剛開始。

    第180章 『柒叁』不死靈妃

    尺厚的雪，似乎都把東筒子三丈高的夾道壓矮了。盡頭有道深藍(lán)色的身影在等著，微勾著年輕的肩膀，近看是小路子。應(yīng)該是李嬤嬤或者張福派來陪同的， 曉得丫頭一本賬算得明、心不甘，勸不動也就不多勸，一塊兒往東盡頭過去。

    都說這宮里頭老了的宮女、受了貶的妃嬪小主都往蕪花殿里送，說得好像里頭有多擁擠似的，其實統(tǒng)共也不過就百來號人。活著進(jìn)去的不見活著出來是真， 但活著進(jìn)去死了抬出來的卻不少。從云端跌落泥底的日子幾個人能熬得??？熬不住的進(jìn)來沒多久就自己吊死了， 那老了被派過來的宮女自然也不長命，能熬得下來的不是癡了傻了呆了就是熬成了jīng。

    陸梨推開斑駁的紅門抬腳進(jìn)去， 滿院子撲面過來哭啊笑啊的吵鬧，靡靡浮屠一般的結(jié)界，如蒼魂厲鬼招搖。乍然見她一個俏生生的丫頭站在門口， 霎時數(shù)十雙眼睛便怔愕地凝了過來， 或呆癡，或尖酸， 或yīn郁， 或刻薄，世間萬象百態(tài)盡在于此了。靜了那么一瞬，頃刻就要往她腕上頭上的首飾上扒。被小路子制止住了，他年輕太監(jiān)身上的青藍(lán)緞曳撒可了不得，威風(fēng)沒人敢得罪。推開最前一個，冷聲道：省著點，是個有差事的。

    有差事的那就大不一樣了，這蕪花殿里也有一些倒霉的宮女被安排進(jìn)來，一個主事的姑姑手底下帶七八個宮女，專門照顧這些老宮人的起居。陸梨的差事是司薪，管煤球炭火的，這可是個得罪不起的肥差。一句話果然聽得個個頹唐下來，老實不敢再動作。

    小路子一直盯著陸梨走進(jìn)內(nèi)殿，給眾人震懾夠了氣場這才轉(zhuǎn)身離開。

    進(jìn)殿倒是寬敞，可惜殘破陋舊，因而顯得那天花與殿頂子特別的高?；栌挠牡教幣乐┲刖W(wǎng)，還有白色骯臟的綾緞懸吊下來，大抵是給熬不住的人自縊用的。底下零零散散擺滿窄小的單鋪，大都是一些五六十歲的老宮人，年輕些的也有三十多歲了，應(yīng)是從前隆豐皇帝時被善妒的萬禧打發(fā)進(jìn)來的妃子，面目耗得芳華盡褪。

    陸梨挑了個角落的空鋪安置下來。隔g是個看起來很老很老的老嫗，大概得有七八十甚至更久的年歲了，滿頭發(fā)都已灰白，身上衣裳卻全是花花綠綠的補(bǔ)丁，嘴巴也涂得殷紅，看著像個瘋婆子。蕪花殿里所有人都管她叫老不死，沒人愿意和她挨鋪子，陸梨倒是貪角落清凈，便把被子褥子往席面上一擱。那老不死正閉著眼睛假寐，乍然嗅到鮮活的氣息，冷不丁就睜開來一條細(xì)fèng。眼里頭的光亮卻賊jīng明生得越美熬得越艱，熬不過幾天梁上白綾一dàng，這g還得空，咕噥了一聲，又兀自埋著gān癟的老臉?biāo)隆?/br>
    除了睡就是熬，清早起來睜開眼等天黑，天黑了夢中或榮華再來或悔恨再斗，天明了再繼續(xù)等天黑。太閑。

    人一閑下來怎么辦，就開掐，有女人的地方總離不開掐。男人在的時候為著男人的一點雨露斗，男人不在了就掐發(fā)飾掐衣裳。誰人今天頭發(fā)梳得好看點，或在破褂子上fèng了朵有顏色的花，轉(zhuǎn)個頭那發(fā)髻就在背后撓亂了，睡個覺的功夫衣裳也被挑破dòng，爬起來逮著誰離得近就是一頓打。

    鬧得御膳房的都不愛來送飯。

    晌午巳正時分，把前兒各宮主子們吃剩的和鍋里整吧整吧，推上三個大桶子送過來。一個桶子里裝稀飯，一個桶子窩窩頭，另一個是咸菜，每個人舀一竹筒稀飯搭兩個窩窩頭一盞咸菜，就是一整天的口糧，到第二天這個點前都沒了，一天就一頓。

    偶爾也打賞一筐子水果，但也都是些快爛了淘汰下來的。那是一天當(dāng)中最緊張的時刻，你若覺得自己骨子里高貴不稀得吃爛豬食，稍慢一瞬的功夫就被人搶光光，你高貴？喝餿水去吧您。

    有差事的幾個宮女倒是稍好些，可以得一兩碟子的蔬菜和兩個白饅頭。不知道別人的是怎樣，陸梨拿到的白饅頭里每次都夾著餡，時而是板栗子ròu泥，時而是什錦時蔬，她的咸菜底下也常常埋著荷包蛋，都是小時候愛吃的做法。分水果時輪到她上前領(lǐng)了，那太監(jiān)也總會趁人不注意時，往她的袖管里多塞幾個矜貴的。她臉上不動聲色，只默默地接下來，猜一定是大師哥在暗中關(guān)照自己。她大師哥是個孤兒，心里總記著陸爸爸與吳爸爸對他的恩，打小對她也甚寵溺。

    老不死宮妃人雖老矣，卻十分能吃，每次東西一送來，她不到眨眼的功夫就láng吞虎咽塞了個jīng光。吃完了就巴巴地看著陸梨，到底老得可憐，陸梨也就時常勻出一些分給她。老不死吃了她的，看她不像別人那樣藐視自己，對陸梨的話也就多了，沒人的時候時常用她那張gān癟涂紅的嘴，和陸梨重復(fù)從前說過了一百遍的光榮史。

    說她的名字叫靈妃，一個多機(jī)靈的名字啊，進(jìn)來前是先帝的先帝的先帝的寵妃。當(dāng)然，這些都是她自己的一面之詞，具體是與不是就不知道了，反正這蕪花殿里能到她這個級別的早就都熬死了，沒人給她作證，整個殿里也無人會信。

    老不死說她當(dāng)年十六七歲遇了皇帝，宣宗那時候也才二十左右，端得是個英俊風(fēng)雅的好男兒。一見鐘qíng地喜歡她，每天下了朝便去她屋里說話。那時年輕，兩個在花前月下郎才女貌，夜里也只對她一個獨寵，從不去別人的屋。哦，他還給她摘紫禁城里冬天開出的第一朵紅梅，親自給她cha在了耳鬢上。

    可那時候的宣宗沒權(quán)柄，權(quán)柄都落在了太后手里，太后bī他娶自個的外甥女，他不肯，說一生一世只愿與她做一雙人。后來她就懷了孕，又滑了胎，被太后設(shè)計陷害打進(jìn)了蕪花殿。進(jìn)來的時候宣宗還和她說，說只要兩年，等他兩年qiáng大起來了就接她出去，叫她別忘了上妝，別讓見面的那天見到她憔悴。她便日日的涂口唇，好讓自己姿色鮮艷?？伤怨缘氐攘怂麅赡?，等到他的皇后懷孕為他產(chǎn)下了太子，再過兩年，他的后宮又新選了秀。她一天天地等啊，等到了三十多歲，他英年早薨了，她還活著，一直活到了現(xiàn)在，他孫子的孫子都登基做了皇帝。

    老不死說這話的時候神qíng很專注，眼里的光彩也像飄忽在遙遠(yuǎn)的時光處。以至于陸梨險些都要生出錯覺，覺得她應(yīng)該沒有瘋。

    這后宮原就是如此，沒有不變的紅顏，也沒有不衰的盛寵，有的只是新人來了舊人避。陸梨便坐在旁邊靜默看書，看的是用謀用策的史論，楚鄒走后她在他的禧殿里扒來的。

    但老不死其實是瘋的，她見陸梨看書，便嗤嗤地笑諷陸梨。用她啞澀的嗓子嘲弄，說看這些做什么，看了你還能當(dāng)皇帝？說這紫禁城里屋宇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其中有一間殿底下埋著成祖皇帝當(dāng)年留下的金庫，為了給后代子孫備急用的，萬一將來遇了國破家亡的危難，這筆金庫便可以用來拯救龍脈。歷代只有皇帝一個人知道，可這幾朝皇帝都短命，兒子與父親相爭，兄與弟相爭，殺了一個上一個，不肯透露埋在哪里，傳來傳去就傳了空。

    她掰到這里又故作神秘起來，要問也不是沒人知道的，有些皇帝動了真qíng，或便把位置告訴了他的寵妃。說著眼睛眨巴地看著陸梨，那意思好像她知道位置在哪里一樣。

    陸梨可不把話當(dāng)真，老不死的眼睛分明盯著她腰帶上的玉佩，想拿去給她自己做裝飾。她瘋了，涂嘴唇涂了六七十年到現(xiàn)在依然不忘打扮，怕宣宗來接她了不夠美。但那玉佩是樸玉兒留下的，陸梨可不會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