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見楚鄎受傷，便不高興地皺眉，問：怎么回事？

    跟班太監(jiān)順達弓著腰：方才皇上和四爺進來的時候，小九爺就出去了。在宮墻下疊方陣來著，七皇子拎了個網(wǎng)兜過來，里頭裝著huáng鱔和青蛙，怎么走著走著，倒好，網(wǎng)兜漏底兒了。那huáng鱔游出來往小九爺腳底下纏，嚇得九爺趴地上一磕，額頭和手都磕傷了。

    說著，略微嫌棄地看了眼那個十一二歲的少年。

    那少年生得瘦白靦腆，連忙雙手伏地跪下：求請父皇降旨責罰，是罪子的錯。昨夜下過雨，今兒撈了幾只蛙子，不慎把小九弟嚇著了。

    他的聲音清弱，臉面伏地不敢抬。那衣袍穿著似有些不合身，因著動作而縮起來一截，露出內(nèi)里細瘦的手腕骨。

    竟是丟在衍祺門里許久不見的皇七子楚邯，今兒怎么出來了？

    當年周麗嬪可是很得過幾年盛眷，這孩子在三歲前比之皇四子還要風光，殿內(nèi)一眾嬪妃們的臉色便都不太好。

    楚邯趴在地上，只是平靜而謙卑地忍受著這些針刺一樣的目光。今日是他母妃一定要叫他出來，又和上一回五月英華殿的祭祀一樣，曉得宮中有家宴，便蒼白咳嗽著，囑他出去透透風，仔細別把咳病傳染給他。楚邯自己也沒想到素日結(jié)實的網(wǎng)兜怎么就會忽然榻下來，曉得小九是父皇的心尖寵，心里頭緊張打鼓，但面上卻是多年習慣了的平靜。

    楚昂瞇眼看著，但見那張與老四略有幾分相似的小臉，這才記起原是自己的第七子。

    自從三月底周雅母子雨夜出東筒子，住進了衍祺門后楚昂便無有在意。聽說那女人割了手腕，只是默默地靜養(yǎng)著，他也一次沒去瞧探過。只是張福偶爾會提一提，說到小子很是用功刻苦，每每擷芳殿內(nèi)教習授課，他也沒敢進去，自己貼著窗子杵在外頭聽，一站就能站個大半天。

    楚昂心中已是將周雅模糊了的，但這個孩子幼年到底得過自己的寵愛，他便問道：貴妃莫非沒安排下去么？這宮里是短了你吃的還是短了你喝的，叫你還要去河里撈huáng鱔。

    張貴妃聽著心里就不舒服，那麻繩子網(wǎng)兜哪是說破就能破。想到那日見到的周雅，二十六七的年紀卻清婉如昔，蒼白平靜的躺在g上，眼睛看著雖空dòng其實卻是寂靜，可不像個瘋子。

    她猜著必是那女人的心機，叫孩子出來顯眼哩。便作滿面的冤屈與為難：這可是罪過大了，臣妾先頭叮囑各宮各局，便是一件衣裳一口食兒也不許怠慢。今兒瞧著這寒酸的，怕不是那些個太監(jiān)奴才的看臉克扣，回頭該找戚世忠審審。

    審審就更招人恨了。當年母妃的娘家坑算了皇后與皇四子，間接害了一竿子太監(jiān)被仗斃，宮里頭對他們母子暗地里可恨哩。

    楚邯連忙磕頭答話：貴妃娘娘安排得仔細，太監(jiān)們亦甚周到。原是母妃自個身體不好，兒臣聽說常吃蛙ròu與huáng鱔可助補益，這才趁著雨后去金水河里打撈。此事全怪兒臣。

    話說著，心中到底想念多年不曾看見的父皇，忍不住抬起晶亮的眼睛睨了一眼。又迅速地把頭低下。

    那模樣清瘦難掩蒼白，楚昂看著他可憐，便道：念在你一片孝心，朕這里且不罰你，便回去面壁思過三天罷。

    言畢并沒有其余關(guān)照。

    是。楚邯抬頭，看到幽幽光影中已是四十中年的父皇，又想起九年前楚昂朗目含笑的英姿，那時母妃嬌滴地倚著父皇，看父皇俯身蹭自己的小臉，天下之幸福無有那般他繾綣地又凝了一眼，然后卑慎地磕了磕頭，這才站起身。

    跟班劉廣慶眼睛亦跟著往里一看，這便忽然看見紅木圓桌旁陸梨的側(cè)影。當年在山東的時候乍然看見，還是個單薄未長開的小丫頭哩，這才兩三年不見，竟就變得這樣好看了。他也不能確定，只是回頭又看了看，弓下腰跟著隨出去了。

    好好的一頓家宴就被這樣破壞了氣氛，一時眾妃嬪們難免有些掃興。

    楚鄒看著門外那個圓臉白俊的男孩，生著與母后酷似的眉眼，便猜著應(yīng)是自己的小九了。他已經(jīng)很久沒再看見過楚鄎，當年被幽禁時楚鄎才四歲，眨眼八歲竟已長高了這樣多。

    心中便涌起柔qíng與憐恤，撩起袍擺走出去，蹲在楚鄎的跟前道：叫我瞧瞧傷得如何。

    那嗓音清澤，映入眼簾是一張十七八歲的英俊臉龐。

    楚鄎認真一瞧，才認出是自己的四哥。沒有了當年的飛揚跋扈，那鳳目中是沉寂斂藏的。楚鄎心里就生出了別扭的糾結(jié)，既有摒棄楚鄒昔日的不堪行徑，又有一絲復(fù)雜的憐恤不想看到他如今這樣的寒磣，qíng愿他和當年一樣冷酷無qíng好了。

    他就抿了嘴角：一看到四哥就要沾血腥呢。

    用極低的聲音，硬了硬心腸，繞過楚鄒去里頭找江錦秀，叫錦秀幫忙包扎傷口。

    那亮綢刺繡的袍擺掠過楚鄒的肩頭，帶起一股冷漠的風。楚鄒動作剎然一滯，然后便默著一張臉站了起來。

    楚鄺已在皇子所換了身玄青團領(lǐng)袍服，威風奕奕地站在殿門前。見狀便對楚鄒勾唇一笑：三年不見，四弟別來無恙。

    并不需要太多的言語，彼此也無需太多客套。

    楚鄒上下把楚鄺一睨，亦垂下眼簾：二哥也別來無恙。

    他此刻站在楚鄺的跟前，除卻面龐生得比他jīng致美俊，肩不及他寬，氣度也不及他剛武，只是清瘦斂沉的。他也不想多呆，轉(zhuǎn)而進殿與父皇道了辭，便對楚鄺欠一欠身出了二道門。

    皇帝自是dòng穿他心中承受種種，亦不愿多留，只叫陸梨勻出幾盤他愛吃的給送過去。

    陸梨屈膝應(yīng)了聲誒，便把擱在楚恪小嘴邊的勺子放下。

    那殿內(nèi)光影幽蒙，楚恪輕輕卯著小嘴兒，陸梨揩著帕子給他拭去臉上的米粒。嬌盈的胸因著動作迎起，腰肢兒細細蔓蔓，笑容是那樣靜謐美好。楚鄺在外頭看，心中便被這一幕畫面觸動，大抵對有女人與小兒的光景有了一絲祈盼。

    啊龍光門下無人，午正的陽光刺著人眼睛睜不開。陸梨才端著食盤子從門下走過，就被楚鄺伸出一只長臂給攔了進去。

    爺?shù)呐磷幽?？楚鄺把她抵在墻上，高大的身軀籠罩下來。

    烈日把他的皮膚曬出麥色的光澤，那上唇微厚而下唇薄，男兒的烈xing讓人不能直視。陸梨打小就對楚鄺忐忑，總是猜不透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便應(yīng)聲答：殿下松手，奴婢這就給殿下拿！

    說著勻出一臂，從腰間小荷包里掏出一張帕子，往楚鄺的手心里塞去。

    那素白的緞子繡得彷如宮廷御制，針工與花樣繁復(fù)可見用心。因為在她的荷包里待得久了，風一chuī便送來她的柔香味道。楚鄺接在手中捻了捻，心底里就似有蟲兒爬過，挑眉問陸梨：你隨身都帶著么？

    陸梨倒是隨身都帶著，亦給他繡得分外仔細，不為別的，就為了他這人心刁難應(yīng)付，生怕繡不好了或是弄丟了，又給他尋了借口來纏自己。便解釋道：是，不曉得殿下幾時過來取，這便一直擱著了。

    楚鄺聽了心qíng莫名好，就從兜子里掏出一個jīng致的長條小盒，然后勾著唇角道：拿著，你二爺賞你的，自個打開瞧瞧。

    小喜子杵在門外頭聽見，這才曉得他為何要專門去河北跑一趟。因為那地界上有個珠寶行，里頭的坐店老師傅可是全大奕朝赫赫有名哩。暗暗嘀咕著自個主子竟也有這份閑心。

    陸梨狐疑地接過，低下頭打開。卻見那紅絨的盒子里躺著一枚jīng致花釵，花瓣上嵌著紅綠huáng藍的各色寶石，在日頭閃耀下綻放出五彩斑斕。姑娘家都是愛珍饈愛美玉的，她ròu眼一瞧便窺知工藝不凡，臉上不由盛滿驚訝，抬頭看向楚鄺：殿下這是？

    楚鄺見她這樣表qíng，還以為她動心了，那身為皇子貴胄的優(yōu)越感頓時顯拔，使得他心中極為受用。

    陸梨對于他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倘使當年那個小太監(jiān)死了，死便死了他也不會有多大的觸動；但今時今日她既未死，因著在自己曾經(jīng)那段最為低迷的時光里，他曾在她身上得到過欺凌的快感與心靈的平復(fù)，他卻要找回她、得到她，并要了她。

    楚鄺便難得地放柔了嗓音，道：說了爺賞你的。這樣的成色，那寶鶴齋的師傅一年也只做兩個，爺為了送你，專專求了qíng才以高二倍的價錢買到。說著眼目閃閃的，叫陸梨帶上了給他瞧瞧。

    前頭還整天的對自己翻白眼厭惡呢，忽然幾日不見卻變得這般殷勤。陸梨可不敢拿，關(guān)鍵宋玉妍還戀著他，她可不愿摻和楚鄺的渾水兒。陸梨就說：謝殿下盛意，然首飾貴重，無功不受祿，恕奴婢這廂不敢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