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妝容一向jīng致講究，不艷嬈出挑，卻嫵媚端莊恰到好處。打紅墻下過來，身后跟著姑姑賀舒，帶著十皇子和四公主、五公主等一眾小孩兒。陸梨正在拍膝蓋，憧憧人影子把二人的視線隔開。錦秀隱隱似覺得有什么鬼魅般熟悉的從眼前掠過，細(xì)看卻又看不見什么，便就沒多想。人心中一旦存了惡，就是真見著了鬼魅也不怯。

    陸梨拍gān凈，去乾西五所把東西送了。御花園里已經(jīng)開了席面，長條兒的案子沿隨廊擺開幾桌，熱菜涼菜燙菜鍋子和餅子，想吃什么自個兒盛碗子往里夾，鶯鶯燕燕都是漫笑嬌語。

    太監(jiān)們弓腰哈背地從御膳房往東一長街來回送膳，陸梨便從西二頭這邊回去。走到百子門下看見喜娟在同自己招手，她就打發(fā)了身后的小姐妹先走，自己迎上前去叫了聲：喜娟，你怎么這會兒還在這里？

    喜娟去清寧宮二皇子所不多日，氣色看著光彩了不少?？匆婈懤嬗蟻?，便攥住她的手兒：有多日子不見，難得這會兒得空，想你了還不許我來看看？

    甩著腕子親昵。

    陸梨被她搖得心里泛暖兒，問她：你在泰慶王那還好嗎？他可有咳，對你有垂青？后面的話不說，兩個人都知道，當(dāng)初張貴妃挑秀女的意思都猜著。

    喜娟聽了臉紅，小姐妹說點私密話也不為怪，羞赧道：哪有那福氣吶二殿下就迷刀劍，臥病養(yǎng)傷躺g上也不忘拭劍。對我們幾個倒是寬和，就是眼睛從不看，每日把差事gān好，其余的時間就歸自個兒打發(fā)。瞧著我都圓了不少，倒是你，小臉瓜子都瘦了。說著摸摸陸梨嫩凈的臉頰。

    陸梨自己也摸了摸，應(yīng)道：天熱了容易瘦。對了，你來找我做什么？

    喜娟后怕地拍拍胸口：剛才聽說你被罰了，可把我嚇一跳。聽景仁宮里的小魏子說，貴妃娘娘治下是甚嚴(yán)格的，意外只叫你拾掇衣裳。瞧，這是我給你帶的薄荷膏，二爺賞下的，說是軍營里的特供，姐妹幾個都得了幾盒。夏天多蚊子，你要是回頭被蚊子蟻子咬了，就用這個擦。

    說著從袖兜里掏出一枚銅盒子，聽見那邊女伴在叫，便塞到陸梨的手上告辭了。

    百子門下頓復(fù)了悄靜，陸梨把蓋子打開，聞見一股清涼的薄涼味道。烈烈驕陽在頭頂上方打照，她仰頭看了看天空，路過咸熙門時往右一瞥，又看到那幽幽紅巷深處一道三丈高的寂寞宮墻。想起那宮墻內(nèi)一道十多日未見的影子，怎么心就好像被什么牽著，鬼使神差又往那頭踅了過去。

    這紫禁城內(nèi)進(jìn)不得，進(jìn)了魂兒就隨他去了，耳畔又是他在少年變聲后沉淀下的嗓音，是門fèng內(nèi)他清瘦拔長的身影，和那冷漠寂靜的眼神。她又想知他這些日子在做些什么。

    嗚汪~~嗚嗚~~

    啟祥門下無人過路，huáng毛胖狗兒麟子正被nüè得吱吱叫。楚鄺蹲在地上，用一只腳尖踩著它尾巴，單手挑著一根醉排骨，忽上忽下誘逗著。御膳房太監(jiān)為了忙慶功宴，已經(jīng)敷衍了它主子爺兩頓主食兒，麟子這會兒餓得后背貼肚皮，那醉排骨可是它在御花園里兜了半圈，才在一個小皇子腳下拾到的，還沒啃兩口呢，急得使勁撲騰著前蹄子。

    個蠢狗，尾巴被踩著了，你跳死哩。

    跟班太監(jiān)小喜子看它叫得沒玩沒了，便在旁邊道：爺快別折騰它，這可是太子噗，四殿下的心肝寶貝，聽說平素哪個敢給它使臉色，他一個眼刀子就能剜過來叫人寒顫。這塊兒離得近，可別鬧騰過了被里頭聽著。

    楚鄺好整以暇地蹲在地上，卻仿佛沒有聽見。三月底受的傷，養(yǎng)了一個多月才真正能下地，這會兒著一襲藍(lán)鐵色刺繡云鹿團(tuán)領(lǐng)袍，發(fā)冠高束著，底下是一張剛毅的麥色面龐。與少年時的郁鷙不同，如今舉止間都是一種傲冷的豁慡。

    聽了這話便扯扯唇角，問：你方才說這狗叫什么麟子？父皇可知道么？

    自個二爺打小就和四殿下過不去，這才剛能下地就往這頭跑，繞這大半程，其實不過就為了看一眼廢太子幽禁的冷宮罷。

    小喜子揀著他愛聽的答：可不都知道嗎？別說是皇上，這闔宮里連著滿朝文武就沒一個不曉得。平素方卜廉那老頭兒若幫著說話，準(zhǔn)被一句廢太子邪把狗當(dāng)人養(yǎng)給頂回來。宮里頭都送這狗一個外號，叫小阿嬌。是太子爺冷宮藏嬌的意思，給用勺子喂飯哩。

    楚鄺默默聽著，聽完了臉上便洋溢出戲謔。看這huáng毛狗濕漉漉的鼻子，烏泱泱的眼睛，能說話兒似的，倒還真是有幾分像。當(dāng)年那乾西五所把小丫頭燒死，他其實是有過震顫的，但后來沙場上奪命，刀光劍雨中來來去去，倒是把xing命看淡了，如今再想起那幾年不得志時的苦郁，已經(jīng)覺得是一場前塵往事。

    他倒不覺得老四是放不下那小太監(jiān)，那小子打小腦袋里便想得荒僻，雖不露表qíng，骨子里卻是鋒芒的，左不過是做給父皇看罷。

    見時辰已差不多，便把骨頭一扔，支著長腿站起來：吃去吧。

    腰傷雖已愈，但腿上被長刀劃開的口子還有些澀痛，他微微皺了皺眉頭。只這一站起，卻看到那咸安宮墻下靜悄悄踅過去一道影子，著淺綠的衫子，底下是森青的百褶裙兒，烏亮長發(fā)扎成簡單的辮子，系一條同色系的繩結(jié)，停腳在楚鄒的宮門外不走。

    楚鄺腳下動作驀地便是一頓，那嬌影清悄悄，叫他腦袋里迅速拂過另一道影子。那影子尚小，一樣支著腰骨兒把馬面裙一搖一搖，就像是乍然入了幻覺。

    他便問身旁的小喜子：你可看見前方有個人么？

    小喜子順勢看，有些納悶：是有個人，看年紀(jì)模樣應(yīng)是才進(jìn)宮的宮女。怕是要去廢太zigong里送差事，不敢進(jìn)門哩。那群小宮女都迷信，生怕沾邪氣。爺問這個做甚？

    楚鄺便沒應(yīng)話，只是盯著陸梨的背影狐疑地看了看，轉(zhuǎn)而往嘉祉門里拐去了西二長街。

    刺溜huáng毛胖狗兒尾巴一松，嚇得頓時往陸梨那頭瘋跑。

    陸梨尚不自知，那斑駁紅漆的舊宮門虛掩著，微微撐開一條fèng隙。已近正午的光景，陽光甚烈，卻并未有太監(jiān)往這頭送膳，院子里也沒有聲音。她便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外，也不曉得在等待些什么。

    忽然裙下一叢毛茸茸亂竄，嚇得往邊上彈跳開來，裙子卻被麟子給咬住了。拖著往咸安宮里走哩，它主子爺自從得了它咬去的衣裳，這陣子半夜睡不著就總把那衣裳罩在眼睛上，一悶頭就能睡到大天亮。睡得好jīng神氣兒足，最近對它的臉色都好起來。既然是真人來了，這下它可得把她拖進(jìn)去關(guān)起來陪g兒。

    禧殿里光線幽蒙，廢宮不比正主子們待遇，大暑天不得冰塊，悶燥使人呼吸難受。楚鄒叫小榛子把官帽兒八仙椅搬到廊檐下，對面殿頂幾只角shòu遙遙，他瞇著眼睛手上刻刀不停。

    小劉子背著楚恪在臺階前放下，一襲垮腰小袍子壓得皺巴巴的。楚鄒看也不看他，輕叱道：爹都不領(lǐng)回去的孩子，總來我這兒礙眼做甚？

    楚恪最怕人提爹娘，便囁嚅著小嘴巴討好他：我給你帶糖吃來了。

    把腰上別的小荷包打開，里頭是三枚方塊兒小梨花糖。米白色晶瑩剔透的，還可看見細(xì)碎的梨花瓣。楚鄒不屑地看一眼又收回眼神，楚恪只好自己先掏出一塊舔了舔，然后說：是她給的，那個小宮女。

    這陣子他總來找他的四叔，他的四叔早前不搭睬他，后來他發(fā)現(xiàn)只要提起那個小宮女，他的四叔就會默默不說話地買他面子，聽他有一搭沒一搭的絮叨。他于是就總叫小劉子把自己背去衍祺門里頭找陸梨。當(dāng)然，陸梨問他的那些話兒，他全都一股腦兒告訴他的四叔了。

    果然楚鄒頓了頓，便不說話了。

    楚恪試探地掏出一塊梨花糖，一塞，便塞進(jìn)了他四叔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里。

    第122章 『拾肆』舊美人顏

    午時的光景，日頭當(dāng)空，紫禁城西北角被烤得芒光刺眼。子午線上御花園那頭正在辦慶功宴，隱約可聽見若有似無的嚶嚀嬌笑。到了這會兒膳房也沒把吃的送過來，那風(fēng)里倒是透著食物的豐盛，蟬鳴聲也揮不去廢宮的寂靜，偶爾說句話也似有回音。

    片塊的梨花糖在口中化開，清潤中夾雜著蜜桃的甜香。把梨花與桃汁兒混合，宮里頭的太監(jiān)可沒這心思。那香甜向五感滲透，楚鄒不自覺吮了一吮。男子硬朗的喉結(jié)跟著動了一下，把兩歲的楚恪看得滿目崇拜。

    楚恪比劃著小手說：她又問起你了。

    奶聲奶氣的，天生早慧的小孩兒，含糊不清地說著大人話。

    這是他一貫的開場白，嘚吧嘚吧能叨個小半晌。其實陸梨可沒問過他幾回，一是不好太多問，二則尚服局活兒可忙。先前在司衣上輪差，還能時不時幫著楚鄒疊幾回衣裳，近日升了小副班，又被調(diào)去做了胭脂膏沐，可沒甚么時間陪他瞎閑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