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幾日便要開始第一輪淘汰，這輪將從三百個一等秀女里挑出二百，由畫院的畫師們畫成像，再進入五月初萬歲爺?shù)挠H自選拔。到那天姐妹們必定爭奇斗艷，瞧著這會兒就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各自攏著圈兒的曬胭脂和首飾。

    正中的小圓石桌上，孫凡真與李蘭蘭被眾星捧月一般，手上的琉璃翡翠耳環(huán)在夕陽下打著耀光，周遭一片訝嘆與恭維聲。宮中等級無處不在，她們一等秀女里也分著高中下，旁邊幾個圈子看過來，也只有眼紅的份。孫凡真很是享受這樣的感覺，臉上的嫵媚越發(fā)。

    陸梨來了。

    誒，這就洗啦？

    陸梨一腳跨進院子，迎面有熟識的小姐妹懷抱木盆打招呼，她便對她彎眉笑答。

    晚風chuī著她水藍藏青的百褶裙輕輕往后院走，李蘭蘭正因?qū)O凡真的出盡風頭心里發(fā)澀，見狀便冷言哼嗤道：喲，探病的到了。

    陸梨在二等秀女里是出挑的，姑娘家扎堆便沒有秘密，都傳開她兩手yīn陽不分，錯失了調(diào)進一等秀女的機會。眾人跟著抬頭看，知她必是去后院看望綠了，便悵然道：眼瞅著沒幾天就要畫像，那副病懨懨的模樣可怎么是好？

    旁一個附和：是極。先頭我還聽人說，說她與從前的何嬪、杜妃略有幾分相似，我還當她必定圣寵在握，豈料卻沒這福分。

    有不懂的聽了便好奇：杜妃，何嬪？這些都是宮中的什么主位？

    前頭的被問，頓時腰桿兒挺起來：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家一個鄰里大伯在宮里當過差，老了老了回鄉(xiāng)了，常聽他說起宮里頭的故事。說是萬歲爺從前心中的一顆朱砂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兒了，聽說皇上為了那何嬪，連皇后娘娘都冷落了三年，還在還在乾清宮里夜夜鬧騰到天明也沒回去。

    最后的一句聲音低下來?；实蹱斢⒆藗グ?，姑娘們都曉得意思，紛紛羞紅了顏頰。

    今上天欽皇帝與皇后伉儷qíng深，天下廣聞。從當親王時就在王府里恩愛廝守，登基繼位后更是柔qíng蜜意，甚至因了皇后的逝世，發(fā)誓此生再不立中宮。難得的是在這點上，一貫事多不嫌亂的朝臣們竟無誰異議。乍然聽這樣一說，不免大為驚訝，想不到皇上竟為了一個小小的嬪，舍得冷落了皇后。

    孫凡真聽得不是滋味，她自幼便光環(huán)圍繞，儼然已是把皇帝當成自個兒的了。便輕蔑道：哼，小道消息，也能傳得神乎其神。她綠就是像了又能怎樣，那副半人不鬼的樣子，倒像是東施效顰了。

    說著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李蘭蘭，在她肩頭上親昵蹭蹭。李蘭蘭忙斂起酸澀，回她一個笑臉：jiejie說的是極，如今皇上的寵妃是康妃娘娘，那十多年的舊事何足掛齒。

    陸梨從旁走過，便把話聽進了心里。姑娘家都愛有點小脾氣，孫凡真處處擠兌人，她便也與她井水不犯河水，不接她招，也不舔著臉過去巴結(jié)。

    后院相比前頭冷清多了，管教姑姑怕綠把寒病染給別人，便給單獨僻了間耳房。陸梨還沒到門前，便聽到里頭隱隱傳來咳嗽聲。她邊走邊喚：綠。抬腳邁上廊子。

    綠手上正端著個痰盂，聽見聲音忙把它放下，應(yīng)道：誒，我在吶，陸梨怎么得空過來？

    低矮的綠柱紅墻，窗欞子蒙紗，陸梨穿到盡頭小間，看見她眼眶紅紅的。猜她一定是哭過了，便作無事般笑道：我聽討梅說你下午暈倒了，不放心過來瞧瞧。

    綠qiáng打著jīng神：我也不曉得怎么了，早先幾個姐妹都著了涼，不二日就好了，偏我因為嗓子疼，怕被嬤嬤嫌難聽，托太監(jiān)幫著拿了二回藥，倒是越吃越嚴重起來。你瞧瞧現(xiàn)在都成了什么樣，她們可是都在前頭議論我？

    她說著，眼巴巴地望著陸梨，渴望得到否定的回答。

    綠生得像一娓夏初的柳條兒，遠山黛眉丹鳳眼，肩膀兒也薄薄秀秀。進宮前尚且臉頰豐滿，這才不多少天的功夫，下巴都尖下去了。

    陸梨在旁尋找著杜宛妃的影子，彼時才四五歲，隱約只記著個模糊的人樣，這一看還真有幾分輪廓。見綠這樣問，也不打算替她自欺欺人：你別急，大多數(shù)人都是關(guān)心你的，個別幾個嘴上刻薄，不理她就是。誰沒個頭疼腦熱，把心放寬才能好得快吶。

    她說話柔中帶著甜味兒，叫人怪好聽的。也是奇怪，大家都是從外頭一塊兒進宮，行事舉止難免生澀與彷徨，唯她一個像已在紫禁城里生活了許多年，走一步路拐一道彎都是那樣自然愜意。

    綠不知多少羨慕，聽了忍不住就抽泣：能不急嗎？我若一個人在世上無牽無掛，便做個宮女又何妨?？晌夷锸毓讯嗄辏艿苡中?，孤兒寡母被叔伯三房欺負。我自進宮便暗暗發(fā)誓要成為妃子，也好叫娘與弟弟有個依仗?？裳鄢蛑鴷r間一天天緊張，這副模樣怕是第一輪就要被淘汰下去。

    她把眼眶拭得紅紅的，止不住又咳嗽起來。那單薄的胸腔里有渾濁，陸梨便聽出來熱痰郁結(jié)的聲音但若是寒咳，本該是無濁的，雙頰也不至于像她這般紅躁帶huáng。

    內(nèi)廷自出了萬禧被毒死之事后，對于飲食和湯藥的管理便異常嚴格，送膳太監(jiān)挑著飯菜桶子過來，大家排著隊兒領(lǐng)，誰吃都一樣。但湯藥可就好辦了，加幾味反作用的藥，毒不死人，一個小小的秀女也無人在乎。

    綠撫著手腕上碧綠的鐲子，病急亂投醫(yī)：陸梨，你說我該怎么辦？我若不能得幸為妃，困在這宮墻下倒不如死了，可我又怕我一走，我娘與弟弟不多日便要被趕出大宅子。

    那鐲子是綠母親送給她的，進京路上小姐妹們聊起各自的身世，綠便時常悄悄拭淚，陸梨看見過好幾回，眼里偷偷有過羨慕。

    她是在出宮后才曉得了自己并沒有娘，但彼時車輪子轱轆轱轆從北往南走，人海茫茫世界陌生得叫她應(yīng)接不暇，十一歲的她并無心力去思想過多。等到回過神來，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沒娘的現(xiàn)實，看見婦人牽著女兒從身旁走過，也只是把陸老頭兒說的那個娘藏進了心里。

    聽綠這般一說，便恍然回神道：我gān爹gān娘幼時常教我一些醫(yī)理，方才聽你咳嗽時胸中有痰，分明是燥邪的癥狀。咱們在宮中畢竟是無依無靠的秀女，太監(jiān)們燉藥不仔細，怕是把別個弄混了也未必。否則你一個嗓子疼，怎得弄得這般病弱，仔細想來難免蹊蹺。既是連吃半個月也不管用，倒不如豁出去把藥停了。我去給你弄些花糙藥茶來，到那天再給你畫個美美的妝，保準叫你和從前一樣好看。

    綠抬頭看，陸梨對她自信地點點頭，她的眼淚這才漸漸止了，攥著陸梨的手心道：叫我怎么謝你才好，他日若是得了圣寵，一定不會忘記今日的姐妹qíng。

    陸梨半真半假地說：你既一心當娘娘，頂好風頭把康妃比下去，我倒能差事舒坦了，有個受寵的姐妹撐門面。

    抿著嫣紅的唇兒俏皮，分明毫無爭寵之心。綠聽了臉就紅，總算露出一點久違的笑容。乾北一院離著御花園近，當下便約好了每日趁大伙兒午睡的光景，在假山后學上妝。

    給尚服局挑膳的太監(jiān)沮喪萬分，在老槐樹下堆著一張臉，陸梨走過去問他怎么了，昨兒才口若懸河侃大山，今兒就吭不出屁了。說是不小心扁擔把掌事太監(jiān)肩膀撞了，黑臉一沉，罰了他半個月的月餉，他老家兄弟等接濟哩。

    陸梨聽了就忍不住笑，才罰半個月，吳麻桿兒爸爸轉(zhuǎn)xing了，從前可都是螞蚱腿兒一腳踹過去，叫頂著水盆貼墻站到黑，月餉照舊罰。

    陸梨就給了挑膳太監(jiān)一錠銀子，叫他托人去廣安門外給吳全有買兩包豁嘴花生。吳麻桿兒愛吃甜花生，這事可誰也不知道。從前還是小麟子太監(jiān)的陸梨，每回纏著鬧著要他從宮外頭給她買玩具、買糖泥巴小人。吳全有其實不愛出宮，經(jīng)不住她鬧，回回就總給自己捎上一包花生，一個人在屋子里把靠椅一搖一搖慢慢地吃。

    挑膳太監(jiān)當真去買了，不出意外地挨了吳全有一掌瓜子，剜了他半天哼一聲走掉，到底那半月餉銀扔回來了。跑來感激陸梨，一口一個神哩，打進宮起就沒見他收過誰賄賂。

    陸梨就猜她吳爸爸一定許久未出過宮了，不然怎得他破戒。年輕的宮女都愛在太監(jiān)跟前拿喬，太監(jiān)們也愛買這樣的臉。她便端起姿態(tài)說可不是，我是誰呀，王母娘娘給指的慧根。叫太監(jiān)不許說?；\絡(luò)了那太監(jiān)，花糙茶兒可就好辦多了，不過是些無傷大雅的金銀花、jú花和薄荷，晌午才說，午后就弄來了。

    姑娘家的身體到底容易康復，許是因著她的花糙調(diào)配，又或是斷了那熱躁之藥的緣故，綠眼看著便好轉(zhuǎn)起來。四月二十七那天第一輪海選，選出一百個秀女淘汰了，三個淘一個，綠不在內(nèi)。她的舞姿一向曼妙，又有幾分與何嬪相似的緣故，嬤嬤們見她不咳，也就給了她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