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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個仿若無人般從小麟子身旁過去,楚鄒沒看她。其實眼梢瞥見她在,只作是不理。 小碧伢回頭看她一笑,輕輕隨上幾步:她怎么站在這兒了,可是殿下罰她? 楚鄒的回話似乎并不耐煩她這樣問,原本的笑容一冷,只淡漠應道:一個太監(jiān)罷,不要總提起。然后兩道步伐便遠去了,那背影一修長一薄秀很是相稱。 小麟子只是低著頭,默默地盯著自己的腳尖,仿佛沒有聽見。 八月上頭,長宮里的沈安嬪把出了喜脈,內廷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新生的子嗣了,皇帝高興,命戲班子從八月初一唱到十五。午睡醒來的紫禁城漸漸恢復了窸窣的動靜,衍祺門里的拌戲樓隱約傳來鑼鼓敲打的聲音,他們大概是看戲兒去了,太子爺小時候就迷那戲臺上的硁嗆婉轉。 小麟子也看過戲,那戲臺上扮的女人都是太監(jiān),太監(jiān)也涂脂抹粉兒,唱著江山沙場愛恨qíng仇。她也不曉得自己的xing別,見過了小順子和那幾個小太監(jiān)的禿鷹,見過了楚鄒的大鳥兒,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小花瓣是哪一類。 午后的天空忽然遮過烏云,那烏云也像獨獨想要把孩子孤寂的心關照,停留在她的頭頂上不走。她心里頭一瞬動了吃驚的念想,少頃便也挪動著腳步往外頭去了。 沿東筒子走半段,右拐進衍祺門,往前直過扮戲樓就是戲臺子。 這會兒里頭已經(jīng)聚了各宮里的主子和奴才,因著剛剛下過一場短陣雨,都躲去了三面的廊檐下。一對花梨木官帽兒靠椅擺正中間,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母妃左右而坐,旁邊是位分低些的妃嬪和幾個陌生的老太妃。宮女太監(jiān)打著扇子、端著盤兒圍在后頭照應,擁擁簇簇花紅姹紫一片。錦秀也在那塊兒站著,許多天不見,低著個頭,看起來比之從前更要低調持斂了。應該是過得不太好哩。 風得意花千里,秋月陽暉桂一枝。天降紫薇接宋后,一對行龍并雌雄那戲臺上正念著唱詞,也不曉得排的是出什么戲,念得抑揚頓挫的,把宮人們的眼睛都吸引了過去。 小麟子耷拉著太監(jiān)帽在人群里輕輕竄,矮瘦的身板兒并不引人注目。 正中廊檐下,張貴妃睇著那臺上的包拯,抿嘴笑:這劉光頭的戲倒是越演越出神了,回頭得賞他。 進宮不多日的萬禧笑著附和:貴妃娘娘說的極是,當年就已經(jīng)不賴了。 萬禧的yīn辣手段,當年在后宮里可是人敬人懼的。張貴妃與從前隆豐皇帝的莊貴妃是表姐妹,隆豐皇帝生前寵莊貴妃,莊貴妃愣是十幾年沒能壓過萬禧一回。等到隆豐一蹬腿,莊貴妃在宮外別苑也就沒緣沒故的死了。如今萬禧進了宮,就跟沒事兒一樣地對著張貴妃,這份城府,一般人可輕易融不匯。 張貴妃看了眼錦秀,打心里是舒坦的??此缃襁@般木訥老實,只怕日子一定不會好過。 張貴妃就對錦秀慈愛地笑笑:就是戲老了些,聽多了也不新奇。翻來翻去總不過那幾個手段,沒得逃過本宮眼睛。 錦秀只是謙卑地低頭站著,不敢接她眼神兒。忽而抬頭,看到那人群堆里小麟子正往這邊晃dàng,心口便豁地一提。 那個傾盆雨夜萬禧見過樸玉兒,錦秀也字字鏗鏘地說那孩子是隆豐的骨ròu,眼下齊王躲在高麗不回來,萬禧是齊王的親嫂嫂,這當口可不要被她瞅見了,又鬧出來什么對皇上不好。 見萬禧眼睛已往那邊看,連忙假作去端水沏茶,用袖擺遮擋住萬禧的眼簾。 萬禧卻已經(jīng)看見了,先時微微覺得恍惚,正待要認真細看,卻惘然小麟子已經(jīng)掠過去。 她便若有所思地笑笑:可不是,就這出貍貓換太子,一唱就唱了十年,也算唱進那根髓里嘍。 小麟子沒覺察,只是墊著腳尖看人,忽而看到右側廊檐下幾張矮凳子,小碧伢正一個人端姿兒坐著,楚鄒竟然沒陪她來看戲。消失了半天的宋玉柔正帶著幾個小太監(jiān)在擠兌她,忽而從左向右擠,忽而從右向左擠。把小碧伢擠得沒地兒坐了,小碧伢就生氣地站起來,卻又不好對他發(fā)怒,他身家畢竟那樣高,然后只得從側門出了戲園子。 小麟子在后頭看見,就也隨了出去。 才下過雨的東宮,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什么人。靴子踩著水漬發(fā)出輕輕的聲響,那東面廊廡下的耳房里尿桶子叮咚響,她摸著窗子走過去,手上拿著把小彈弓,用手指頭摳開兩個dòng。 里頭的光線有些昏暗,被小碧伢挪了盆、掛了衫,已經(jīng)找不到自己先頭簡潔素凈的痕跡了。小碧伢蹲在正中的尿盆上,十二少女背景薄秀。她屙尿竟是背著窗子,這在宮里頭可是大不講究,把屁股對著人,白生生的一片并沒有很多ròu,顯得有些平。 小麟子靜默地看了一瞬,然后就舉起彈弓瞄準,照著她的屁股打了一彈子。 咻很輕的聲音,她的彈子都是用牛皮紙團兒揉的,就跟蚊子叮了一口刺疼。 第一下,曹碧涵沒多想。 第二下,曹碧涵發(fā)現(xiàn)了,捂著疼痛的屁股站起來。四下里一看,忽然在窗紗上看到一雙烏亮的眸瞳。明澈如剪水,透出的光芒卻十分堅定,只是一動不動地透過窗子瞪自己。 曹碧涵就知道是她打的了。一個生著女相的小太監(jiān),她就也咬緊下唇,自信而挑釁地瞪回去。 天花屋梁下靜悄悄的,她一邊瞪,一邊揩手抽褲子。 咻小麟子又照著她的手背打了一下。她膚骨鈍痛,褲頭子一松掉下來,那一片兒頓時便沒了遮掩 白布條兒沾紅,瞥見花叢隱約。 小麟子頃刻屏氣平息,只是那般定在窗外看著,忽而愣愣地眨了下眼睛,驚魂般震動了肩膀。 不要臉你空dàng的四方院落下一聲尖叫打破寂靜。 管事太監(jiān)才從寧壽門里進來,聽見聲音出處連忙趕過來瞧。曹碧涵紅著眼睛從屋里頭出來,太監(jiān)低頭看,只看見落在門前一把小彈弓。 第100章 『壹佰』故事太多 呵呵雨后的東筒子狹長而幽寂,三丈高的老紅墻漆著百年斑駁的光yīn,底下青磚石上爬幾叢綠苔,yīnyīn仄仄仿佛夠不見盡頭。 小麟子半張著嘴兒,皂面黑靴濺踏著地上的水漬,跑得氣喘吁吁。小碧伢那聲忽然而起的尖叫猶在耳畔回dàng,尾音落不下去,生生將東宮在身后與她自此隔絕,留下一個齷齪的名聲。她也不想再回去。 腦袋里宛似空空的,一忽而是方才見到的那一幕花與紅,一忽而又幻做舊時光里一張張熟悉的面孔 阿嬤,為何小順子的是禿鷹,我的卻是小花瓣? 那是見你小,對你網(wǎng)開了一面。若要被人曉得了你的小花瓣,花門內補刀的可就是你了。 我我沒有蛋蛋。 嗤~本宮曉得你沒蛋蛋,出來吧。尿淋濕了,拿你太子爺小了的衣裳給你換換。 這丫頭哪撿來的? 什么丫頭?是小子!天生沒蛋,偷著撿來的,你可別說出去。小閹伢子叫魏爺爺。 魏爺爺。 紫禁城下罩著謊言,那一張張溫和的、故去的、嬌媚的、蒼老的臉龐,構建起的世界瞬然在方才的一剎那崩塌?;匾艋蝑àng,小麟子開始自我厭棄起來。 聳天的兩堵高墻將光yīn隔斷,十歲條長的身板兒被襯得異樣渺小。她跑得盲目,似要在這條南北延伸的幽巷下,把一切都拋擲身后。 方格zigong墻卻像跑不出去的天地,跑盡了東筒子,又繞去了長長的西二長街。落雨后的傍晚又起陽光,半yīn半明地灑照著余暉。那吉祥門內跨出來一排人,應該是個慈寧宮主位,身后七八個宮婢簇擁,錦秀低著頭隨在身旁。 她眼睛看得花花綠綠,腳下一個不慎絆倒了。太監(jiān)帽兒掉在地上,仰頭看見一張保養(yǎng)得甚jīng致的臉龐。她睜不開眼兒,便吶吶地問:他們?yōu)楹味简_我? 清細的聲兒,帶著點嫩甜,莫雌也莫雄。 萬禧才從扮戲樓回來,正打算往御花園走,忽而便見跟前摔過來一個男孩兒。 金銀線刺繡牡丹的鞋履一頓,看清她就是剛才那個恍惚錯過的小太監(jiān),不自覺多看了一眼。然后便抿嘴沙笑道:唷,他們騙了你什么,哀家不知道。哀家知道的是,你卻把我騙過了好多年。 說著斜睇了眼錦秀,目中光彩澄亮,一應都在不言中。 這紫禁城里的風云,三年一起落,五年一輪回,人來了去了又來,故事從來不缺。誰人曉得隆豐皇帝當年還遺有一子呢,這一子被凈身成了小太監(jiān),藏在宮墻之下養(yǎng)活了十年。史官們的筆啊,這下看該怎么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