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頁
她的聲音很小,沒人聽清楚她說的是什么,楚昂卻是一瞬了然的。 是杜若云,他曉得她曾在私下里召見過杜若云。彼時杜若云已明了自己無法走進楚昂的心,心境是絕望的,孫皇后見了她后答應放她出宮,給她一條穩(wěn)妥的余生去路,這便一起演了那一場詭魅迷離的戲。而楚昂在御花園里對杜若云說過的話,孫皇后亦是知曉了的,否則必不肯為他再懷上九兒。 楚昂把臉埋入孫皇后白皙的頸間,貪婪地呼吸著她彌留將逝的味道,低低地把話復述了一遍 朕此生,唯愛的只有皇后。 然后孫皇后就闔上眼睛去了。是留戀的,魂兒離了體也困在這座宮墻內舍不得離去,隔著迷離的膜兒幽幽地望著他。一切的喜憂哀樂都在這座宮墻內,看著這個曾經(jīng)讓自己又愛又恨又絕望卻又割舍不下的男人,慢慢地闔起眼簾,戀戀不舍地斬斷。 皇帝把五指扣入她逐漸涼卻的指間,雋朗面龐埋在她馨香的脖頸里,很久很久了都沒有放開。huáng色的錦榻上點點暈開cháo濕,宮人們站得遠并不能看見。 風chuī過三丈宮墻,謝了梨花,醒了荷蕊。西二長街上消失了我兒幼年的身影,有只小風箏卻依舊在墻頭上晃,花里胡哨,丑了吧唧 駕深夜快馬加鞭趕進東華門的壽昌王楚祁,驀地立在內左門外泣不成聲。才出月子的長公主楚湘,馬車一顛一晃,半路上就聽說母后已經(jīng)氣絕了,還來不及叫她見到剛滿月的小外孫女兒。 嗚哇嗚哇 嬰兒的哭啼響徹紫禁城的云霄,那個剛出生就死了母后的小九子,踢蠕著肥嫩的小短腿兒,生得與他的母后如若一個模子。叫孫皇后走得如何心甘?整座內廷都似乎靜默了,風中也似帶著萋萋嚶嚀的眷戀與牽絆。割舍不斷,放不下太多。 出殯的儀仗從西華門一路往西郊皇陵走,那天是個yīn霾的天,闔宮都被籠罩在一片凝重的哀傷中。白綾紛飛,這一年是天欽第六年,皇帝一連沉寂了數(shù)日,眉目間像是一下子滄桑了許多。待從傷痛中頓醒后,便追封孫皇后謚號為孝慈靜莊雅哲懿翊天贊圣敬皇后。 用了敬字,足以可見其分量。而曾經(jīng)沸沸揚揚傳說的元嬪,在大奕王朝的史書中卻只字未得記載,也許曾經(jīng)有過,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早已被他抹除了。天欽皇帝終其一生唯此一個皇后,此后無論誰人獲圣寵,便費盡心機,也妄想能觸及中宮的臺階。 半個月后施淑妃分娩,這一胎是個女胎,然則可惜的是亦未能存活。在這之后很長的時間內,內廷宮嬪皆無人再從皇帝得到子嗣。 那個似極孫皇后的皇九子,楚昂把他jiāo給了張貴妃。這是大為出人意料的,莫說按著孫皇后與施淑妃的jiāoqíng,便是因著剛剛生產(chǎn)完,這個孩子怎么說都該是jiāo給施淑妃代養(yǎng)。李嬤嬤把襁褓過到張貴妃的手上,張貴妃捧得惴惴不敢多言。懷里的小兒珠玉香軟,她卻深知他xing命重如泰山。楚昂這個人冷qíng薄面,但另一方面卻又是重qíng的,他把這個孩子jiāo給自己,那便是看在當年裕王府風雨同舟十載的份上,給她最后一次考量的機會。這個孩子便是豁出去xing命了,她也得給孫香寧養(yǎng)好,養(yǎng)不好她張敏在后宮的日子也就到了頭了。 楚鄒大病了一場,像中了邪似的極易怒躁,寧壽宮里誰人也不容許靠近他的榻,唯小麟子不管他怎樣怒容相向,依舊不怨不懼地跪在他g頭照顧。楚鄒病得厲害,發(fā)燒時便含糊不清地說胡話,兩鬢都是汗?jié)n,小麟子端水給他擦拭,還給他端尿壺兒,送飯食兒。送去的飯他不肯下咽,忽而嫌燙、忽而嫌硬,她便chuī涼了、搗碎了,一口一口地喂給他吃。 孫皇后對她說:你太子爺是個重qíng的人,將來你若是出宮,就一定不要喜歡他;若是留在宮里,你就答應本宮,替我好好照顧他,不管他將來是好了還是壞了,都對他不離不棄。 小麟子不想出宮,她太子爺出一回宮,宮里就得見一回血。宮外太可怕哩,她就想在宮里守著他,像孫皇后說的,只對他一個人好,不吃他的醋,也不因他對自己發(fā)火了而冷落他,天冷了替他暖腳兒,咳嗽了給他燉梨子,下雪了在他身邊給他暖g 已經(jīng)六歲的她已經(jīng)有了不少力氣,一個銅盆子晃晃悠悠抬進來,擱地上一放,便擰了毛巾給他擦身子擦汗。從額頭擦到腳尖,少年的身軀英挺修長,她解著他的淡h(huán)uáng色蟠龍袍與素白的中裳,然后就看到了他的大鳥兒。比宋玉柔的可要了不得多了,她才曉得沒有被閹割的蛋蛋原來是長這副樣子,秀氣的小臉蛋便不自覺有點紅,但依舊很細心地從他這里那里擦拭過去。 楚鄒也不理她,只是裝得像個死人一樣,又重又沉的不肯動彈,偏叫她扳不動,擦得吃力,紅著臉皮兒在自己跟前難堪。他心中苦痛時,便總習慣在她跟前放肆著內心深處最yīn壞的一面,因為曉得她必對自己無怨無悔,逆來順受。 第70章 『柒拾』霧里看花 孫皇后停靈二十一天,然后安葬在天壽山麓的皇陵內。 七月的時令,本該是一片繁花錦簇,因著中宮主母的離世,一切卻似乎顯得特別的消寂。這竟是紫禁城里唯一一個不帶yīn滲之氣的鬼月,連那些yīn暗里的邪崇也不敢出來作祟,所有的都是安靜本分的。 忽而八月過去,秋風一起,天氣便漸漸轉涼了。從六年多前金水河邊把小麟子撿起,小東西在一天天的長大,陸安海也在一天天的變老。算算已經(jīng)五十過半,將該六十花甲了,他大半輩子做的都是低等太監(jiān),為了活命,年輕時候沒少挨過上頭的打罵糟踐,老了老了各種病征就冒出來。是微胖的佝僂身材,容易氣粗生痰,今歲竟又犯上了老寒腿。不像吳全有,看著瘦成一條長麻桿,身板兒卻是直的,朗健不生病。 在宮里頭做奴才,生病了除非主子賞臉得以看病,否則是沒資格請動太醫(yī)的。所幸在御藥房還有相熟的老人,叫魏錢寶私下里給抓了幾次藥,吃了不管用,反倒更嚴重了些。吳全有進宮前家里是祖?zhèn)鞯牟谒庒t(yī),便給開了幾副偏方,方子里有砒石,雖帶毒xing,但是用著卻很管用。因為砒石在宮中是忌諱,輕易可不好帶進宮來,每每都是叫魏錢寶偷著給弄一點。也就是這么多年的jiāoqíng了,否則換誰誰也不敢沾這風險。 小麟子巴巴地看著陸安海變老,小心坎兒里是憂愁的,她怕他死,對他便尤是殷勤與孝順。就像當年陸安海照顧襁褓中的小奶娃一樣,如今她反過來悉心地關照著陸安海。六歲往上后身條兒拔長了,雖還褪不去秀凈的女氣,但也多了幾分男孩兒的機靈好動。每天去御藥房跑一趟,幫陸安海從魏錢寶那里拿藥。原本還要給他磨熬的,陸安海怕她人小心大,不慎沾到手指上舔食了,就趕著她,把她打發(fā)出去玩兒。 她還有哪里可去,她的太子爺也不愛搭睬她,轉來轉去還不是又轉去了熟悉的坤寧宮。沒了孫皇后的坤寧宮,撥派的太監(jiān)宮女比從前削減了一半,那景和門里進來出去,描不盡的是一抹空空寂dàng。她隔三差五便抬腳跨進去,去里頭看望她的李嬤嬤,還有那些曾經(jīng)炒菜蒸飯的鍋兒碗兒與長腳蜈蚣們。 瑟瑟秋風在jiāo泰殿前的露臺上輕掠,風掃塵埃,卷起秋日的gān燥與冷涼,太清寧。成祖皇帝建這座皇宮,把帝后的乾清宮和坤寧宮比作天與地,暗喻天地jiāo合、康泰美滿。殊不知天與地是永遠難能相jiāo的,相jiāo時或是風或是雨,或是電閃雷鳴、漫天飛雪,這是宇宙蒼穹的規(guī)律,執(zhí)意相jiāo的則注定多是曇花剎那與東勞西燕。天與地只能平行。 從孫皇后進宮伊始,到她的故去,帝后相愛相峙時驚天駭làng,離去后又復平靜,百年的宮墻殿宇沒有人qíng。 小麟子從漢白玉臺階踅上去,通常會看到一道橘紅的身影,微勾著肩膀,抱著拂塵獨自站在廊檐下。四十多歲的桂盛,依然選擇留在坤寧宮。在孫皇后失寵閉宮那幾年,他百般周旋費盡口舌想要調離坤寧宮,如今孫皇后走了,他倒是心甘qíng愿地繼續(xù)留下來。宮人們百思不解,戚世忠問他:不若把你調去張貴妃身邊? 早幾年桂盛倒是想去,那時戚世忠不讓,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倒戈易主的事兒一gān,今后還怎么做人。 這次桂盛卻不去了:不折騰了,就擱這待著吧。在這座紫禁城里,恩愛色衰皆是過眼云煙,去哪個宮里還不是一樣,兒子也懶得再折騰了。 戚世忠瞇著老鷹眼打量了他半天,呵,費心勞力鉆磨了兩代主子,孬主意比蜂窩眼子還多,末了到最后卻被個沒甚么手段的小婦人給降服。戚世忠也就不再教誨他什么。 他把差事當?shù)靡蝗鐝那埃逶缰笓]太監(jiān)奴才們掃灑,各個角落窗棱子打掃gān凈。就和孫皇后沒走時一樣chuī毛求疵,遇到偷懶懈怠的奴才便一巴掌摑過去,訓斥幾句刻薄話。下手卻是沒從前那般毒辣了,每次煽出去前孫皇后親祥的顏貌便在他腦子里映出來,緊箍咒一般,生生把他這只惡鬼箍成了假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