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平了她倒是也沒什么話說，自己不甘心地對著墻面拍了幾次，見委實巍然不動，也就死了那份心。一個院子三間齊平的廂房，顛著小腳丫在各間繞來繞去，繞累了就坐在臺階上自言自語。

    兩歲的時候?qū)W會了拿勺子，陸安海給她放了一排小碗在廊前的小椅上。她餓了就自己去搗騰，一個人把碗里的調(diào)來舀去，忽而舔舔，忽而攪攪，小臉蛋糊得像只貓。陸安海也不阻止，默默由著她去。

    吃飽了就自己玩，像是很適應(yīng)了一個人的光景，手上揪著她那保命的關(guān)公老爺，騎一根竹子也能玩半天。先頭騎的時候還穿開襠褲，兩個腿窩窩晃來晃去，第二年就去了尿布，到第三年，可以滿地兒瞎跑了。

    她自己等這一天可是等煞了心思，盼著哩。

    四歲生日那天，陸安海給她煮了枚紅蛋，做了一小塊梨花糕，還煮了長壽面。自己弄了兩道菜和小酒，在院子里布了張小矮桌把吳全有叫上。

    這二年多發(fā)生了不少事，皇五子早夭前的那個滿月喝茶會，因為四皇子的莽撞，害死了不少人。皇上最寵幸的何淑女自縊了，施淑妃好好的一對龍鳳胎也只剩下個小公主，整個紫禁城的八月都是yīn霾的，沉沉的讓人透不過氣。御膳房當(dāng)日負(fù)責(zé)煲湯連著送膳的一撥太監(jiān)全部被拖出去仗斃，統(tǒng)共算了有二十三人。在玄武門內(nèi)西長房前面的空地上，打得那叫個血ròu橫飛。原本尚膳監(jiān)掌事吳全有也要被革職處死，戚世忠出面保了他一命，把管理和僉書兩個拖出去抵了事。自此戚世忠欠吳全有的人qíng也算是還完了，雖然在外人眼里吳全有依然和戚世忠關(guān)系倍硬，但吳全有這些年過得其實有些畏手畏腳。

    小麟子掂著小筷子，筷子在指間叉啦叉啦，她用手扳直咯，夾著面條先在醬碟子里沾沾，又用小勺子調(diào)了點(diǎn)醋，點(diǎn)著小腦袋吸溜進(jìn)了小嘴巴。

    陸安海把她剩下的一截嘗了嘗，暗暗有點(diǎn)被折服。啐了口燒酒，不動聲色地問吳全有：皇七子生日宴的菜都備齊了沒有？

    皇七子是周雅生下的。當(dāng)年那場事故弄得紫禁城滿城黯淡，皇帝一整個月不踏后宮，闔宮奴才大氣都不敢出。還好過不了多久太醫(yī)把出喜脈，周貴人懷孕了。緊接著山西的貪稅案告破，皇上的臉色這才稍稍好轉(zhuǎn)。次年周貴人生下皇七子楚邯，聽說出世的那晚普天吉星高照，自此那場風(fēng)云才算真真正正的過去。宮女太監(jiān)們心里默默都有點(diǎn)感激周貴人，所以御膳房對她的事qíng也會尤為上心。不上心也不行，皇上如今最寵愛的就是她們母子倆，聽說把小的抱在龍座上逗玩哩。

    吳全有冷聲應(yīng)：這些還輪不到你cao心。

    算起來吳全有比陸安海小十幾歲，卻整天一副板著臉心事深沉的樣子，陸安海也懶得去問他。

    小麟子在搞小動作，偷偷撕著gān爹的ròu扔給她的小啞巴狗吃。那啞巴狗也不知道從哪兒鉆進(jìn)來的，某天陸安海開門進(jìn)院子，就看見它蹲在小家伙的腳邊嚶嗚亂蹭。反正是啞巴，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著她多個玩伴。這會兒那狗饞了，使勁朝她伸舌頭，她見被發(fā)現(xiàn)了，又坐直小身板故作正經(jīng)。

    老太監(jiān)問她：幾歲啦。

    三~歲。小麟子慢聲慢氣，答得有點(diǎn)含糊。

    錯啦。兩歲。陸安海佯作板臉皺眉。他怕她出去玩，打前年起就一直是兩歲。今年其實是四歲了，怎么還算兩歲呢。

    她執(zhí)意qiáng調(diào)：我三歲~

    陸安海見騙不動了，又問：小麟子是什么??？

    是小太監(jiān)。小麟子掂了根jī骨頭吮著。

    太監(jiān)要gān嘛吶？

    她聽了立刻捂住下面：太監(jiān)生來是奴才，比不得六宮的主子，得做牛做馬伺候人。

    兩個老的就咧嘴一笑，這是教過她襠下一定不許給人摸，那是做太監(jiān)的大恥和大忌，是一輩子最苦的傷心事。

    陸安海把酒杯子過到她嘴邊：像個老爺們抿一口。

    小麟子抿了一口，直皺眉：辣。

    還有吶？

    還有點(diǎn)酸。

    吳全有凝著她冷哼：呵，小不伶仃倒是對五味很通曉。

    小麟子說完眼睛就直勾勾看著那扇矮破的小院門了。陸安海知道這孩子心思重，說過什么一定都悄默默記在心里，這是滿三歲想出去玩兒了，叫兌現(xiàn)承諾哩。

    這會兒戌正已過，宮門上鎖，廊巷里沒有什么人，想出去就帶出去見識一回吧。

    不敢往主道上晃，只敢繞著外圍的內(nèi)金水河邊走。老太監(jiān)歪著肩膀牽著四歲的小麟子，太監(jiān)帽耳朵在夜風(fēng)中一拂一拂。小麟子走得很慢很謹(jǐn)慎，眼睛往各處安靜地看著，滿帶新奇與崇仰。曉得她打出生鎖到現(xiàn)在就沒見過河、沒見過橋，今天過生日難得滿足她，陸安海也不吵擾，慢悠悠蹣跚。

    從慈寧宮后頭繞過去，慢慢經(jīng)過壽安門，花門，再往前過啟祥門就是娘娘們居住的西六宮了。

    一場雨過后清涼，長條子西一長街上無有人影。亥正時分主位們多已就寢，各宮里亮著橘朦的燈，是空幽幽的深宮寂夜，隱約傳來輕輕的說話聲和咳嗽。

    陸安海牽著小麟子是累的，因為得長久彎著腰。他扶墻站在那里，指著就近的一個宮對她道：窗里頭有光的那叫翊坤宮，住的是皇帝爺?shù)膶欏茺悑濉Ｋ墒窃蹅兲O(jiān)的大福星哩，生下個皇七子，御膳房頭頂上的鍘刀算撤了。

    又指著昏黯的毓德宮：這里頭沒住人，原本預(yù)備給皇上鐘qíng的何淑女住，嚇，一大鍋滾湯打下來，澆得是皮開ròu綻。死了，不到十五歲，聽說是極有靈氣極漂亮的唉，這都是先頭欺負(fù)你那皇四子闖下的禍。你也不記得了，不記得更好，那小子是災(zāi)星，旁人可摸不懂他心思，離著越遠(yuǎn)越好，沾著了厄運(yùn)當(dāng)頭這后宮之中啊，看不見的刀光血影，殺人的刀子都是不見影的，日后你就曉得了。咱當(dāng)太監(jiān)的最忌諱攀龍附鳳，都得離著遠(yuǎn)遠(yuǎn)的，敬著遠(yuǎn)遠(yuǎn)的。

    一邊嘮叨著一邊退出來。

    小麟子很認(rèn)真地聽著，烏亮的眼睛一眨不眨，鄭重得像與她的xing命攸關(guān)。

    爺兒倆靜悄悄往前廷走，夜里的太和門場院前空空dàngdàng，從右翼門進(jìn)去，只看到迎面體仁閣寂寥地矗在蒼穹之下。夜空星辰閃爍，遙遠(yuǎn)又近，小麟子仰頭看天，破院子的四方太小，她從沒見過這樣廣闊的天空。伸出小手指了指，抿嘴低語：星星。

    是，星星。星星普照著金鑾殿，大奕王朝得天神庇佑，皇帝爺是個明君。

    陸安海絮絮叨叨著，領(lǐng)著她在白色的臺階上邁了幾步，她恭恭敬敬，仿佛被這紫禁城的皇權(quán)震懾。忽而一陣夜風(fēng)襲來，她輕輕地打了個噴嚏。夜色將晚，陸安海就牽她回去了。

    回去后卻病上，白天夜里的咳，咳得小臉蛋紅紅的。長這么大除了偶爾頭疼腦熱，去魏錢寶那里拿點(diǎn)藥燉了吃就好，沒見咳過這樣厲害。

    眼瞅著咳了小十天還沒好，吳全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怪陸安海那天叫她抿了一點(diǎn)燒酒，熱乎乎地帶她出去chuī風(fēng)。

    陸安海理虧，只好去找魏錢寶。

    魏錢寶也是個沒上進(jìn)的，在御藥房做了這么多年還是個直長。正在配藥方，陸安海把他叫出來。

    看病，看誰的病？我手頭正忙著。魏錢寶斜著眼睛打量他，滿臉不樂意。

    忙啥，慢悠悠的。陸安海少見諂著笑臉求人。

    天，皇四子犯哮喘哩。皇后拖了桂盛過來，我也不好含糊，這二三年皇帝爺雖不過問，到底后位還給她留著。他一邊數(shù)落一邊又要往里走。

    是當(dāng)年那場雨淋下的后遺癥，初時沒發(fā)現(xiàn)，到了次年就犯上。那小子也是命中帶劫，急不了這一會會。

    陸安海拖他，魏錢寶死咬著不去：老東西，這些年鬼鬼祟祟受夠你了。要看病成，自個把人帶來。

    陸安海沒辦法，大晚上的只好把小麟子抱去了。

    魏錢寶還以為激將來的是個老宮女呢，太監(jiān)們老了都不想單身進(jìn)棺材，這老家伙如今差事gān得風(fēng)生水起，保不準(zhǔn)偷找了對食。結(jié)果大晚上把門一開，進(jìn)來個玲瓏剔透的小娃子，三四歲的模樣兒，腦袋上擱著頂太監(jiān)帽，把小臉蛋襯得一點(diǎn)點(diǎn)大。

    他愣得一怔：這丫頭哪撿來的？

    陸安海最怕人說小麟子是丫頭，捋了他一腦瓜：什么丫頭？是小子！天生沒蛋，偷著撿來的，你可別說出去。小閹伢子叫魏爺爺。

    小麟子搭著手弓著腰：魏爺爺。

    聲音稚聲稚氣，怎么看還是個小丫頭。魏錢寶沒話可說，數(shù)落了陸安海一整晚，老東西，老了老了專gān掉腦袋的事，早晚有一天你得死在我前頭。走的時候卻給小麟子塞了一包甜甜的麥芽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