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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沒來得及認真看,后來細看之下,發(fā)現(xiàn)這丫頭生的竟是很好的。皮膚白皙剔透,小嘴兒朱朱紅,兩只眼睛烏亮。宮里哪兒還藏著那么個漂亮的宮女,竟然生下個這么討喜的孽種,ròu嘟嘟的叫人心里擱不下。 陸安海被她看得心里醞不起一點氣,這感覺真不好,他可不想讓她以為自己與她多親近,她興許還把他當(dāng)作親人呢。他就想給她一點兒顏色看看。親人?親人算屁,這宮里大伙各保各的命,誰把誰當(dāng)親人誰早晚得死。 陸安海抬起小嬰兒的屁股,照著她幼粉的小短腿上打了兩下,啪啪,叫你尿炕,叫你尿炕! 嗚~她還是那么乖靜的,一動不動地睜眼看他。 腿兒可真胖,天破土的小筍子似的,一節(jié)一節(jié)。吐小舌頭呢,又餓了,這討債鬼。 陸安海就打不下去了,給她換了塊新尿布,然后喂了粥。吃東西時倒是很能掙,咕嚕咕嚕的,生怕他把壺口移開。一邊吃,一邊拿眼睛看他,小指頭圈著他的食指,唯恐他又跑掉。 這軟綿綿的感覺讓陸安海心里很別扭,覺得自己跟個娘們似的窩囊,他媽的,白替宮女養(yǎng)孩子。 然后就把她放回炕上去,手背蹭過她的額頭,燙得厲害。掌心覆上去一試溫度,不由嘶了口冷氣發(fā)燒了。 他看了眼g對面的雕鏤小窗,怕是半夜尿炕,夜風(fēng)從破窗眼里漏進來,把她chuī著涼了。 難看哭得那么厲害,可憐萋萋的。 他心緒略觸動,手指在她的小臉上輕輕彈彈,關(guān)起門走掉了。 門扇子一開一闔,屋子里頓時又黯淡下來。小東西一個人躺在g上,太小不會翻身,只會微微側(cè)一側(cè)頭,看著他出去的方向。 陸安?;仡^凝了一眼,在外頭落了閂。光線昏幽幽的,她又把眼睛收回來,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躺在炕上。剛吃飽了沒jīng神睡,只是看著頭頂斑駁的天花,那么花、那么綠,那么繁復(fù),襯得天花板下的她一小團身子更渺小了。打一來到世上就無依無根,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娘還有個哥,空空泛泛。忽而又抿抿唇,像是在那yīn萋的光影中看到了什么,猛地哆了下手腳,然后闔眼睡過去。 陸安海在窗fèng里看,不自禁也跟著她哆了一嗦。 小東西,還真不是老太監(jiān)我不救你,沒滿月就發(fā)恁大的燒,好人家的孩子都未必能活。從今兒晚上玄武門下鑰,到明晨五更自己才能進宮,半夜沒人喂食沒人照管,熬不熬得過去天說了算。能熬過去那是奇跡,熬不過去死了也罷,轉(zhuǎn)身再投個好人家,再別到這宮里頭受活罪。 他說著就走了,出了臺階就沒打算再回頭。反正那院里已不曉得死過多少人,多死個嬰兒爛在那里沒誰在乎,也不用埋。 怎么一路拐著拐著,卻拐到了太醫(yī)院。 太醫(yī)院在清寧宮的東后頭,抬頭就能看見高高的十米宮墻。趁著天氣好,御藥房的藥童們都在曬藥材,尚藥御奉不管這些瑣事,都是直長在指揮。陸安海站在空地上,沖臺階上姓魏的直長招了招手。 魏錢寶看見他招手,就邊吩咐著差事邊走下來,耷拉著笑臉問:陸爺來找小人何事? 少縐縐,給我一點兒退燒藥。都是當(dāng)年一道進宮的太監(jiān),這么多年關(guān)系熟絡(luò),陸安海拍他。 魏錢寶皺眉,上下將他打量:嘖嘖嘖,進宮多少年,沒見你鬧過一回病,看你jīng神頭硬朗,問退燒藥做什么? 陸安海兜著深竹青的袖子,瞥他一眼:少羅嗦,要你要,拿來就是。 魏錢寶看他滿臉qiáng裝的不自在,便貼著他耳朵垂子笑:喲,今兒這還真是病上了。我說兄弟,該不是和哪個宮女子對上了?咱這把年紀(jì),該歷的世態(tài)人qíng都歷過,你可別一時糊涂落個晚節(jié)不保。 陸安海接過藥就呼啦啦往外走:你才被糊蒙了心呢,老子能看得上她們?吃你一包藥還得你一番羅嗦。 ~~ 咳咳咳傍晚時分,御膳房后院的小煤爐青煙裊裊,陸安海勾著微胖的身子,趴在爐子口猛煽扇子,嗆得直咳嗽。 掌事太監(jiān)在廊檐下老遠瞄了他半天,囑咐小太監(jiān)過去把他叫過來。 咋么,咳嗽?病了?拉長著閹人們特有的yīn長調(diào)。 在皇帝跟前伺候得擔(dān)十二萬分的心,病了咳了臟了打屁打嗝的全都得擼下來,免得惹了皇帝不高興,當(dāng)差的可是要仗斃。 陸安海怕丟差事,隨口胡謅道:魏錢寶那老太監(jiān)著了涼,御藥房里這陣子在修整,騰不開地兒給他煎藥,讓小的順帶幫幫忙。 這話說的圓溜,掌事的惡狠狠盯著他看,見jīng神頭還算康健,這才緩了口氣道:中午那頓觀察得可仔細?摸著皇帝爺?shù)南埠脹]有? 陸安海便把中午侍膳的過程形容給他聽,末了連皇帝給小皇子夾菜的一幕都沒落下。 掌事的哼哼:荷葉ròu? 是,照皇四子的說法,看樣子王妃經(jīng)常親自下廚做這道菜。陸安海點頭直應(yīng)。 掌事的聽了齜牙思索,抬頭看著殿脊上的兩只角shòu:嘶大行皇帝發(fā)喪期間宮中不可見葷食,得,這事兒我來安排。你去做幾塊拿手的小甜糕,明兒一并端過去。 陸安海愣了一怔,頃刻又明白過來,這是在討好皇四子呢?;实蹱斕蹛圻@小子,那天晚上進宮赴命,更是一路親手把這小兒子抱進宮里,分量非同小可啊。 這差事可是天大的賞賜,做好了得小皇子喜歡,將來前途不可限量。陸安海連忙恭恭敬敬地屈膝磕了個響頭:是,謝柴爺爺恩典。 哼。掌事太監(jiān)無可無不可地扯了扯嘴角,見他走進膳房,又叫來小太監(jiān),吩咐小太監(jiān)仔細盯著點,這老太監(jiān)多少年混在宮中不死,圓滑得就像條魚,仔細被他說謊給騙了。 ~~ 第二天用膳的時候楚昂桌上就多了一盤荷葉ròu。新鮮的荷葉里包著幾塊嫩粉軟香的ròu片兒,停喪期間不可葷食,一群掌勺太監(jiān)倒是費盡心思,那ròu片乃是用豆醬與水豆腐蒸成ròu的模樣,再用削刀把香菇最面上的那層剔下來,覆在豆腐上頭捻成ròu皮的形狀。用筷子夾起來一片,入口不軟不硬、清香沁脾,竟和真的荷葉ròu也不差一二。 對此楚昂是有些不悅的,這群察言觀色的宦臣,果然不可小覷他們的心機。昨日不過楚鄒一句小兒之言,竟就被捕捉了要害。 但他面上沒有表現(xiàn)出來,依舊雋雅冷淡地用著膳食。著一襲明huáng色圖龍案常服,發(fā)束玉冠,五官jīng致而清貴,叫人不敢抬頭多看。 楚鄒在側(cè)座上扒著小銀碗,能感覺到他這頓飯吃得特別專心。米飯掉在御桌上,他用小手捏起來放進嘴里,嘴角還沾著一顆小米粒呢,很陶醉的樣子。 好個可愛孩子,張福忍不住抿嘴笑。 楚昂看到了,其實他是想教兒子從小喜怒不形于色的,但又覺得目下還太小。這孩子天生活在自己的幻妙世界里,一花一糙一神仙都是他至jiāo的玩伴,現(xiàn)在就把皇室人家那套生存之本直接束縛與他,未免顯得有些殘忍還是讓他自己去悟吧。 在那荷葉ròu只剩下小半盤的時候,楚昂終于截住了楚鄒的筷子,淡淡笑道:吃飽了么?含塊點心壓壓底。 楚鄒還沒吃飽呢,宮中的飯食都是在御膳房煨了又煨的,一點兒也沒王府里的好吃,他前幾天都只是吃到半飽就不想吃了,今天可以吃三碗呢。 楚鄒的筷子依然默默緩緩地往前進了進,楚昂的筷子卻有如鐵馬金戈般駭然不動,他發(fā)現(xiàn)過不去,倒也不堅持,然后就乖乖接住了父皇遞過來的馬蹄糕。 他的理解力一向是很qiáng的。 陸安海緊張得心口怦怦跳,生怕小皇子說不好吃,因為他先咬了一大口,剩下的就一點一丁的細口慢嚼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嫌棄。 楚鄒懨懨的問:父皇,母后何日進宮? 楚昂知道他這會兒受了打擊、不滿意呢,倒也忍捺著不去安撫他,只應(yīng)道:就快了。又暗示他,進宮了你也不能如今天這般隨意吃食。 楚鄒就不說話了,捏著小半塊吃剩的馬蹄糕,滑下紫檀木束腰倒垂如意凳出去找小順子。 陸安海從清寧宮出來就急著往乾西所那邊趕,他先是拐去東后頭御藥房魏錢寶那里,取了事先寄存的藥壺子和粥油,然后再穿過右翼門、啟祥門直著往北走。午正時分皇帝爺要休息,內(nèi)廷里到處靜悄悄的,他一襲棗紅色的曳撒在宮墻下拐進拐出,路過百子門外回頭看看沒有人,又脫下靴子倒下來幾顆沙子粒。 那瓷白的藥壺子跟著略歪的肩膀一晃一晃,看起來多么神秘,像是里頭還藏著什么好吃的東西沒吃完比如今天午膳的那道荷葉ròu,還有剛才含了一口就舍不得吞下去的馬蹄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