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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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棗丘縣的縣令還算清明,特地讓人在城門口施粥,又叫送了些破舊的襖子出來,也算是讓流民得以喘息。 姚珍珠垂下眼眸,略過中間那些顛沛流離,略過一路艱難喘息,直接來到洪恩二十三年春日。 “我們在野地里搭了草棚,艱難開始開墾荒地,然而誰都沒想到,那一年春日大旱,地里莊稼顆粒無收,所有青州百姓都淪為了流民?!?/br> 最慘的,自然是他們這樣一早就遭了雪災(zāi)的災(zāi)民。 本來以為日子可以艱難熬過去,結(jié)果蒼天再度給了他們無情的一擊,肥沃的田地都干旱無果,更何況本就貧瘠的荒地。 普通百姓沒有收成,家里余糧漸漸見底,朝廷遲遲沒有支援,救濟(jì)糧兩月未到。 洪恩二十三年六月,已經(jīng)開始啃食樹皮的百姓苦苦煎熬,最終沒有等到朝廷的救濟(jì)糧,他們等來的是鐵甲長劍的無情士兵。 青州被封,無人可逃,無人可出。 最終,青州大亂。 ———— 原本青州便已動亂,這一封州,青州城內(nèi)頓時淪為人間地獄。 姚珍珠家中只父母兩個大人,下面領(lǐng)著三個孩子,最大的十三,小的才八歲,根本無力對應(yīng)這樣的災(zāi)難。 好在她父母都不是軟弱人,就這么熬了一個月,也沒叫孩子餓死。 變故是突然發(fā)生的。 “我記得那一日突然下了暴雨,我們暫居的窩棚根本不能避雨,只得縮在角落里等雨過去,就在這時外面突然鬧了起來,有人開始發(fā)瘋,用不知道哪里來的刀到處傷人?!?/br> 在當(dāng)時的情景之下,但凡軟弱些的人都會被逼瘋。 “當(dāng)時我被娘親和哥哥護(hù)在后面,看不清外面的亂局,只知道爹爹被那瘋子刺了一刀,傷到了要害?!?/br> 姚珍珠聲音很輕,卻壓抑著苦澀的痛。 “那樣的時候,沒有大夫沒有藥,”姚珍珠腳步略頓住,隨即又往前走,“雨停之后,我們一起埋葬了爹爹?!?/br> 中間所有的煎熬和苦楚,她都沒說,李宿知道,這是她心底里的心傷,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可那一字字,一聲聲,都能讓人心中刺痛,眼底發(fā)熱。 姚珍珠深吸口氣,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此刻,兩個人已經(jīng)走到了湖邊。 微風(fēng)吹拂,湖水蕩漾,魚兒歡暢。 這大好天光,朗朗乾坤,卻無法彌補(bǔ)每個人心底里的傷。 就在李宿以為姚珍珠要說不下去的時候,她卻再度開口了。 “爹爹走之后,日子就越發(fā)艱難了,我娘沒辦法,只能讓哥哥看著我和弟弟,四處尋吃的?!?/br> 可當(dāng)時的青州,幾乎沒有能吃的東西了。 “我們吃光了樹皮,又開始吃干草,干草比樹皮還難吃,吃了晚上總是胃痛,后來,窩棚四周開始有人吃觀音土?!?/br> 李宿狠狠皺起眉頭:“那不能吃。” 誰都知道觀音土不能吃,那東西吃的時候確實可以緩解饑餓,可一旦吃下去,卻無論如何排不出來,最后會腹脹而死。 那種痛苦,比餓死還要可怕。 “但凡有別的辦法,也沒人會吃那個?!?/br> 說是觀音土,可觀音在何處? 凡人渡劫,地獄降世,民不聊生。 佛說普度眾生,度的又是誰呢? “當(dāng)時弟弟餓,哭著鬧著要吃,我娘還打了他一頓,”姚珍珠聲音越發(fā)低沉,“大人或許還能勉強(qiáng)茍活,孩子吃了只有死路一條,我知道我娘找東西不容易,就經(jīng)常趁她出去尋食物的時候領(lǐng)著弟弟一起去地里挖草根吃?!?/br> 可草根哪里能挖到? 那一年的青州,就連地里的螞蚱都被人吃光了,不用說草根,草籽都沒留下。 到了洪恩二十五年,青州逐漸安穩(wěn)下來,莊稼地里連雜草都沒有。 “就這么熬著熬著,我們?nèi)齻€孩子還勉強(qiáng)能吃點東西,可我娘就不行了?!?/br>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娘把食物都讓給我們兄妹,她自己整日餓著,餓到最后反而吃不下任何東西?!?/br> “她就這么餓死了。” 李宿呼吸一窒,心口發(fā)緊,莫名的疼痛控制了他的心,也刺入他的腦海中。 訴說著沒有眼淚,可傾聽者卻滿心痛苦。 姚珍珠深吸口氣,緩了好久才道:“母親過世之后,我們兄妹三人就跟著流民一起到處找食物,可流民的隊伍太亂了,走著走著弟弟就不見了。” 一個八歲的孩子,在那樣的亂世里,幾乎不可能活下來。 姚珍珠道:“后來哥哥才跟我說,弟弟不是不見了,而是偷偷吃了觀音土沒撐過去。” 她年僅十三歲的兄長,為了怕meimei難過,便偷偷埋葬了死去的幺弟。 只是后來看姚珍珠一直想尋找弟弟,才把真相告訴了她。 姚珍珠道:“最后就剩下我跟哥哥了?!?/br> 兄妹兩個人就這么一路顛沛流離,從夏日走到了秋日,轉(zhuǎn)眼樹葉枯黃,冬日就在一陣又一陣的寒風(fēng)里到來。 姚珍珠緩緩握住自己的手,似乎要給自己一些溫暖,也給自己多一點的力量。 “雖然我還是餓,雖然還是沒有食物,但至少兄妹倆都還在,哥哥不肯放棄我,我也不想放棄他?!?/br> 兄妹兩個相依為命,都怕對方因為自己的離去而無法存活,所以全都咬牙撐著。 “如果一直這么過下去,倒也不算太難。只是突然有一日,一伙人沖入了流民中,嚷嚷了好些難聽的話,我當(dāng)時身子發(fā)虛,昏昏沉沉,沒聽清楚?!?/br> “我,我根本不知道那一日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我再醒來時,哥哥便已經(jīng)不見了?!?/br> 直到說到這里,姚珍珠才哽咽出聲:“同村的嬸娘見我著急,便給了我一小塊草根,讓我嚼著吃,說我哥哥跟人去當(dāng)長工,賺了錢再來接我?!?/br> 姚珍珠低聲道:“這么說不過是為了安慰我,那一日肯定發(fā)生了什么意外,哥哥了解我,知道我一定不會放棄他,也不會放棄自己?!?/br> “從此,我就再沒有哥哥的下落,”姚珍珠道,“我跟著流民們蹣跚而行,強(qiáng)撐著活到了隆冬時節(jié),恰好青州解禁,附近的省府正在選宮女,我便去自賣自身了?!?/br> 姚珍珠說到這里,抬頭看向李宿:“我說完了?!?/br> 她的故事說到這里,就算是結(jié)束了。 因為一場天降橫禍,她幸福的童年時光就此夭折,緊接著降臨在她身上的,只有無盡的災(zāi)難。 這些事一直深埋在她心底,那一道道傷口似乎早就愈合,卻偷偷在平坦的表面之下潰爛。 姚珍珠不停歇的噩夢,生病時的囈語,無不在訴說著她依舊未曾忘懷當(dāng)年的痛苦。 她用開朗、樂觀和勇敢武裝自己,在這一層光鮮亮麗的外衣之下,她依舊是當(dāng)年那個瘦得只有一把骨頭的小女兒。 孤苦無依,滿目瘡痍。 所以她總是餓,總是想吃,總是覺得自己沒有吃飽。 那是永遠(yuǎn)也治不好的心癮。 第68章 【二更】珍珠,多謝你?!?/br> 李宿知道她經(jīng)歷過青州大災(zāi), 卻不知真相遠(yuǎn)比世人以為的要可怕。 史書上寥寥幾筆,道不盡當(dāng)年青州百姓的煎熬。 那是百姓的血淚,是一條條活生生的性命, 是洪恩帝這一生無法消除的污點。 也是姚珍珠心底最深的疤痕。 李宿不是逼著姚珍珠揭開傷疤,他想讓姚珍珠痊愈。 “珍珠,”李宿突然喊了姚珍珠的名字, “離宮之前,禁衛(wèi)來報, 你兄長姚嘉玉在洪恩二十五年時曾入漢陽關(guān),但云霞七州情況復(fù)雜, 禁衛(wèi)無法深入尋人,只知道當(dāng)時姚嘉玉應(yīng)該還活著。” 亦或者, 持姚嘉玉身份名帖的人還活著。 這個消息太過簡單,只有只字片語, 而且人還未徹底尋到,所以李宿便沒有跟姚珍珠說。 現(xiàn)在, 聽到姚珍珠這些話,李宿覺得她并非脆弱的人。 身份名帖出現(xiàn)過,說明姚嘉玉不是徹底失蹤, 無論生死,總能有一個交代。 姚珍珠一下子哽咽出聲。 “真的嗎?”她仰著頭, 用那雙紅彤彤的眼睛看向李宿。 李宿伸出手,在她臉上輕輕一抹,拂去了她臉上的淚珠。 “傻丫頭, 這是好事啊,哭什么?!?/br> 姚珍珠“哇”的一聲哭了。 她的哭聲嚇得湖中的魚兒都驚游遠(yuǎn)去,亦驚起一片飛鳥, 可她卻全無顧忌,就這么放肆地哭著。 心中的傷痛,心口的膿瘡,好似都隨著這放肆的哭聲宣泄而出。 李宿看著她哭得皺巴巴的臉,心中一松,伸手把她摟在懷里。 “哭吧?!?/br> “把那些委屈都哭出來,以后就好了?!?/br> 姚珍珠緊緊攥著他的腰帶,把臉埋進(jìn)他寬厚的肩膀里,哭得如同稚兒。 經(jīng)過這些時日的相處,李宿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的靠近,甚至可以主動伸出手,給她一個依靠。 此刻,他聽著姚珍珠的哭聲,無師自通地在她后背輕輕拍著:“珍珠乖?!?/br> 她一直都太乖了,就是如此放聲大哭,也讓李宿覺得她可愛又可憐。 他的手溫?zé)嵊辛?,輕柔地拍撫在后背上,姚珍珠哭得特別用力,卻覺得渾身都輕松起來。 她就如同一直剛破殼的雛鷹,掙脫開身上的束縛,準(zhǔn)備展翅翱翔。 她的哭聲漸漸微弱下來,李宿的聲音卻越發(fā)溫柔:“好些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