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吳氏瞧著口無遮攔,心里藏不住話,胸無城府,其實性子深沉,越是打定主意,就越有耐性。 她初嫁入宋家時,宋志遠身邊既有歌妓出身的寵妾尹妙兒,還有金氏留下的通房丫鬟碧月,都頗受寵愛。 可是不到兩年,尹妙兒就一病而亡,碧月則因和小廝私通被發(fā)賣了出去。 如今的二姨娘張?zhí)m溪和三姨娘魏霜兒,雖然都不是好相與的,可妙在進門好幾年肚皮都沒有動靜,吳氏寧愿留著這兩位占坑,也不愿接新人進門,宋府內(nèi)宅這才安生了下來。 吳氏正在想心事,元宵進來稟報道:“太太,大舅太太和王姑子過來了?!?/br> 吳氏心里一動,忙道:“快請進來?!?/br> 得知吳氏錯過了正月十六子時受孕佳辰,吳大太太和王姑子都連連嘆息。 見吳氏臉色也不大好,王姑子忙安慰道:“太太不用焦慮,正月錯過了時辰,還有二月呢,貧尼細細搜求藥引,再為太太配一副坐胎藥,二月十六晚上服下,子時前與你家老爺在一處,管情就懷上男胎了。” 她似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簾,吞吞吐吐道:“只是這藥引,倒是難得的,需要耗費不少……” 吳氏會意,親自取了一封銀子給了王姑子。 王姑子掂了掂,估摸有五六兩了,忙道:“太太,不須這么多——” 吳氏看了看四周,見房里只有王姑子和吳大太太,這才低聲道:“王師父,我是有別的事拜托你……” 她湊到王姑子耳畔,低聲道:“我知道當年申大戶家三姑娘在法華痷的事,因此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王姑子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最后咬了咬牙,道:“貧尼但聽太太吩咐?!?/br> 三年前王姑子得了宋志遠的銀子,把申大戶家的三姑娘吊在法華痷里和宋志遠偷jian,如今申三姑娘已經(jīng)嫁給知州大人做了二房,生了兒子,尊榮富貴,前塵往事可不能被掀出來。 到了這時,吳氏倒是不急了,笑吟吟道:“王師父且留下住兩日,晚夕給咱們府里女眷宣唱佛曲,說說因果?!?/br> 第6章 臥云亭上初次交談 也許這就是…… 宋甜坐在馬車里,撩開車簾往外看,心緒復雜中帶著些悵惘。 雪早已停了,道路上的白雪被踐踏成臟污的雪泥。 道路旁邊的青磚灰瓦上落了層白雪,別有一種蕭瑟寒冷之美。 即使寒冷,即使艱難,可活著還是好的,能看四時美景,能品故鄉(xiāng)美食,能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前世的她,三綱五常女戒女則背得滾瓜爛熟,時時刻刻以閨秀的標準要求自己,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家從父,既嫁從夫,卻被人一步步推入深淵,無法回頭。 能夠重活一次,宋甜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金云澤接到宋家小廝送來的帖子,早早就帶著兒子金海洋等在大門那里了。 見宋志遠護送著馬車到了,父子倆上前與宋志遠寒暄。 宋志遠滿面春風,熱情得近乎rou麻。 自從金氏去世,宋志遠嫌金家在衛(wèi)所當差,不如繼妻吳氏的娘家大哥吳千戶得勢,因此不怎么和金家來往,四時年節(jié)都是派小廝送上禮物,他本人是從不過來的。 沒想到世事多變幻,轉(zhuǎn)眼間豫王趙臻封王就藩,來到宛州,金云澤也青云直上,從獨山衛(wèi)所調(diào)入豫王府做了校尉,頓時風光起來,宋志遠的態(tài)度自然也變熱情了。 金云澤為人沉默,倒是金海洋口才靈便,與宋志遠有來有往奉承了幾句,便問道:“敢問姑父,表妹可是在馬車中?” 宋志遠含笑道:“正是?!?/br> 金海洋拱了拱手,自去引著馬車進了大門。 宋志遠趁機把金云澤拉到一旁,低聲說了自己要陪知州江大人去豫王府候見的事。 豫王性情高傲,為人冷淡,平常只見各個衛(wèi)所的人。 他來宛州就藩兩個月了,知州江大人和闔城大小官員竟然都未曾巴結上,好幾次江大人帶領眾官員前往豫王府候見,都是等了又等,卻連豫王的袍角都未曾見到,最后只得灰溜溜離開。 宛州是豫王封地,豫王便是宛州的土皇帝,他老人家如此任性,長此以往,地方官員實在是難做??! 金云澤雖不喜宋志遠的為人,可瞧在外甥女宋甜的份上,慨然道:“到時候我可以幫你們通稟一下,不過王爺自有決斷,見與不見在于王爺,我們這些做下屬的,從來不敢多言。” 宋志遠等的就是這句“到時候我可以幫你們通稟一下”,當即謝了金云澤,自去尋江大人報信去了。 宋甜扶著紫荊一下馬車,就被舅母金太太攙住了:“甜姐兒,你可算到了!” 宋甜抬眼看去,見金太太兩鬢已經(jīng)斑白,眼角細紋明顯,法令紋深刻,分明是記憶中的模樣,鼻子一酸,眼睛頓時濕潤了:“舅母——” 金太太見狀,忙道:“大姐兒,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有事就和舅母說,舅母給你做主。” 宋甜的母親金氏,是金太太這做嫂子的帶大的,感情非同尋常,如今金氏早早去了,金太太待宋甜自是親近疼愛。 宋甜忙搖了搖頭:“我沒事,只是見到您太開心了?!?/br> 這時金氏身后傳來清脆的笑聲,接著一個穿著大紅錦緞對襟襖的少婦走上前,笑吟吟道:“母親,外面太冷了,咱們帶著meimei進屋說話吧!” 正是金海洋的妻子謝丹。 宋甜忙屈膝行禮:“見過嫂嫂!” 謝丹比丈夫金海洋小近十歲,今年才十六,長相甜美,性格活潑,和宋甜很是投契。 謝丹不待宋甜屈膝,就把宋甜扶了起來:“自家人,不必多禮,咱們進屋說話?!?/br> 進了正房明間,宋甜脫去皮襖,卸了頭面,凈了手臉,穿著白綾小襖,攔腰系著緞裙,舒舒服服坐在榻上和舅母嫂子說話。 她素來不愛傾訴,不肯說自己在家里的煩惱之事,只挑好玩有趣的話題聊。 金太太不愛說話,攬著宋甜坐在那里,笑瞇瞇看宋甜和謝丹吃點心說閑話。 宋甜很快就把話題引到了金家的后花園:“嫂嫂,雪下這么大,后花園里的蠟梅開沒有?” 謝丹歪著腦袋想了想:“我不知道?。 ?/br> 她喜歡養(yǎng)貓,對那些花啊草啊一向沒有興趣,不過既然宋甜喜歡,她這做嫂嫂的自然得陪著了,于是道:“大姐兒,我?guī)闳ズ蠡▓@看看去!” 片刻后,宋甜換了件煙里火回紋錦對衿襖兒,系了條鵝黃杭絹點翠縷金裙,與一身大紅的謝丹一起出門,往后面園子去了。 金家花園很小,花園里種了幾十株花樹,東南角是一座兩層樓高的臥云亭,別的也沒什么。 宋甜與謝丹賞了雪中蠟梅,然后一人擎著一枝蠟梅,登上了臥云亭。 謝丹吩咐丫鬟紅蓮拿出兩個坐墊鋪設在美人靠上,請宋甜坐下,低聲道:“隔壁就是豫王府了,咱們可以悄悄看看,且不要大聲喧嘩,免得驚擾了貴人?!?/br> 宋甜斜簽著身子坐著,眼睛看著隔壁的豫王府花園,想到前世之事,心中一陣凄然,口中卻故意道:“王府花園看著也不過是些松林小徑,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景致?!?/br> 跟了豫王那么久,其實她對豫王府熟悉得不得了。 謝丹笑了:“我也不知道豫王府花園到底有多大,不過聽父親說起來,似乎大得很。” 這時金太太的丫鬟丁香跑了過來,氣喘吁吁道:“少奶奶,謝家派人送禮來了!” 宋甜知道謝家送的是謝丹愛吃的風干魚和風干兔rou,忙道:“嫂嫂,你去忙吧,我自己呆一會兒就回前面?!?/br> 謝丹帶著紅蓮離開后,宋甜又讓紫荊去前面給她拿暖手爐了。 臥云亭上只剩下她自己,四周頓時靜了下來。 宋甜靠在美人靠上,仰著臉,閉著眼睛,右手捏著帕子擱在欄桿上,聽著北風吹過王府花園松林發(fā)出的濤聲和拂過她耳垂上的金鈴鐺耳墜子發(fā)出的“叮鈴鈴”聲,等待著那一刻到來。 鹿皮靴子踩在鋪滿松針的小徑上,發(fā)出輕輕的“嚓嚓”聲。 聲音越來越近。 正是豫王心事重重時走路的節(jié)奏。 宋甜默數(shù)三聲,松開了手指捏著的帕子。 趙臻帶著小廝琴劍在松林里散步。 作為皇子,封王就藩意味著從此與帝位無緣。 趙臻剛得到京中消息,同樣身為皇子的趙致,封王后卻被永泰帝留在了京城。 原來父皇也是偏心的?。?/br> 父皇口口聲聲一碗水端平,可不管是身為太子的趙室,還是三皇子趙臻,都不是父皇重視的人。 不管怎么說,與其等著趙致將來登基人為刀俎我為魚rou,不如在宛州好好練兵,蟄伏起來積蓄實力。 至于宛州本地的官員,如今知州江大人立場不明,暫時還是少來往的好…… 趙臻計議已定,忽然聽到上方傳來清脆的“叮鈴鈴”聲。 他仰首一看,卻見高墻上方的亭子上一個女子正背對著這邊坐在美人靠上,烏發(fā)如云,頸項雪白,耳垂上的金鈴鐺耳墜正發(fā)出細碎的脆響。 趙臻一怔,總覺得這背影莫名的熟悉,不由停住了腳步。 恰在此時,那女子手中的帕子飄飄悠悠落了下來,被風一吹,徑直向著趙臻這邊落了下來。 趙臻下意識伸手接住。 宋甜倚著美人靠坐著。 前世此時,她因為想家中瑣事想得出神,帕子落了下去她都不知,還是聽到豫王的聲音這才發(fā)現(xiàn)的。 當時她起身往下看,恰好看到了豫王,認出是在梅溪酒家見過的那個清俊少年,一時驚艷,盯著豫王看了又看,發(fā)現(xiàn)豫王眉頭皺起,這才意識到自己見色忘情了,羞得滿臉通紅,捂著臉奔下臥云亭,一溜煙跑回前院去了。 后來她變成了一縷游魂追隨豫王,才發(fā)現(xiàn)當年自己的帕子,被豫王好好地收在一個小小的錦匣里,與端妃留給他的繡帕放在一處,供在了她們的靈前。 所以宋甜猜測自己是不是同端妃有相似之處,豫王從她身上看到了母妃的影子,這才把她的帕子與端妃的繡帕放在一起。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我把你當做云端小仙男戀慕,你把我看做母妃新替身供養(yǎng)”吧! 因此宋甜用了極大的毅力,終于驅(qū)走了最后一絲綺念,發(fā)誓要像母親一樣守護豫王,報答豫王前世的恩情,然后就去過自己的日子。 想到這里,宋甜當即起身,趴在欄桿上,看向下方握著帕子的豫王,大大方方道:“哎,這是我的帕子,方才不小心掉下去了!” 趙臻看了看手中的帕子,又看了看趴在臥云亭欄桿上的宋甜,道:“等我一下,我有法子把帕子還給你?!?/br> 宋甜“嗯”了一聲,眼中含笑看著趙臻。 趙臻單膝蹲下,揀了一個小石子放在帕子里綁好,然后抬手朝著宋甜左側扔了上去。 “當”的一聲,裹著小石子的帕子落在了宋甜旁邊的地板上。 宋甜彎腰撿起帕子,掂了掂,取出了里面的小石子,向趙臻搖了搖帕子:“多謝!” 趙臻已經(jīng)認出眼前這可愛的大眼睛圓臉小姑娘,正是前天晚上他在梅溪酒家外面遇到的那個,不由微笑:“不必客氣?!?/br> 他灑然地對著宋甜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大步向前去了。 琴劍忙跟了上去。